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報案捉賊


  臺北市警察局第四分局原來設在新生南路仁愛路口,可是偏偏我失竊的前幾天,它喬遷到一條巷子裡,找了半天才算找到,門口紅燈如故,不由就心跳如搗,蓋柏楊先生天縱英明,對派出所分駐所之類,尚不在乎,但對分局以上,可以隨意修理人的衙門,卻感緊張。我在門口徘徊了一陣,又急又怕,恰巧碰見一位朋友,寒暄之餘,他曰:「分局長正在門口哩,我介紹你晉見。」一聽說可以面見分局長,真是受寵若驚,急忙上前含笑鞠躬。分局長看了我的報告後,挺其尊肚,呼曰:「交給刑事組辦。」於是七轉八折,總算有一位先生到了柏府,又是拿了一大疊表,問之填之,作為口供,然後訓誡小心門戶,揚長而去。刑警先生走後,我們一家人才開始研究失竊經過,門右側牆上留有痕跡,門左側牆上也留有痕跡,賊先生光臨時間,約在夜半二三時左右,那時柏楊先生暨夫人,正大夢方酣,他閣下從牆下翻越而過,順著夾道,繞到房子後門,用手撬開,一直走到床前。我們完全新派作風,開著燈睡,他就在燈光之下,先取西服,再取手錶,然後再順手牽羊取鈔票,如果不是那疊鈔票,恐怕還要拿走別的也。

  經過這番分析,老妻立刻張口結舌,嗚呼,若該賊先生正在動手之際,柏楊夫人忽然醒來,看見有人立在床前,她如果嚇得閉了氣,還算幸運。如果像電影明星一樣,來一個尖叫,臺灣小偷都是帶刀子的,屆時惱羞成怒,給她一刀,該如何乎哉。一想到這裡,雖然損失慘重,總算不幸中的大幸,這年頭凡事只要退一步想,便心安理得矣。警察局是何等尊貴之處,警官又是何等尊貴之人,平常小民見之,一定有許多若干未便的地方,而如今我不過只失竊而已,竟可以和分局長對面談話,而且還允許我不斷向他鞠躬,如果沒有這一點契機,能有此榮幸那歟。

  記得前年,菲律賓作家來臺灣訪問,報上有一章文章,寫得甚妙,土作家請洋作家看電影,鎖門即去,洋作家問曰:「這不太危險乎?」土作家曰:「臺灣治安良好,沒有小偷。」洋作家聽啦,佩服得五體投地。土作家先生在他的文章中,還為這一傑作,自鳴得意。我想警察局真應該準備一種「說謊獎」,專門發給這一類有前途的朋友。若是柏楊先生請該洋作家看電影,恐怕信心實在無法堅強,臉皮也實在一時厚不起來也。

  迄今為止,共失竊三次矣,看情形,除非我忽然當了大官,有把三作牌一腳賜之的權,恐怕是破不了案。君沒有看報乎,分局長先生前天還親自抓到兩個偷花的小學生哩,抓得兩個孩子哭哭啼啼,何等威風凜凜?幸哉,花是市長的花,他不過抓了兩個,如果那是部長的花,說不定可能抓上三五個。如此幹法,將來准有得官做。柏楊先生者流,能給他官做乎?不過柏楊先生也不十分有興趣去追,追得緊啦,把我和老妻捉將過去,修理一番,說不定我們還要承認謊報竊案,就不夠聰明矣。

  史書上有這麼一則故事:漢王朝陳實先生,有一天,賊先生責臨其家,爬到梁上,等機會下手,被他發現,就把全家大小集合在大廳之中,致訓詞曰:「當一個人不可以不自己努力,一個壞蛋,不一定本性就惡,不過一旦養成了習慣,便不得不淪落,像這位樑上君子是也。」史書上說,那位賊先生聽了之後,大吃一驚,趕忙爬將下來,叩頭請罪。嗚呼,這種辦法講起來很愜意,可是未免有點古老,如果換在臺灣,恐怕問題重重。陳實先生幸虧有一大家子人,而且都屬年輕力壯之輩,黑壓壓站滿了一屋子,賊先生自然甘拜下風。如果換了柏府,家裡不過三個老傢伙,阿巴桑已老,孫女兒還小,賊先生不見得有雅量誠惶誠恐聽我的也。我第一次被盜時,對賊先生的恭敬,真是無以復加,可是他該不買帳還是不買帳,僅只稱他為粱上君子,了不了事。

  但從這個故事可以看出一個分野,古之賊先生與今之賊先生大大不同,大陸上的賊先生與臺灣島的賊先生也大大不同。夫竊賊與強盜最大的區別,在於竊賊先生採取的是和平手段,而強盜先生採取的是暴烈手段。這區別非常重要,有應用力學作為根據焉。英國員警身上向不佩武器,表面看起來那豈不要吃了虧哉,可是實際不但不吃虧,反而使員警的傷亡人數大大地減少。蓋賊盜朋友知道,捉拿他的那些傢伙手中無槍,溜走的機會較多,即令被逼到牆角,也無生命危險,不必應戰也。同樣道理。一個貨真價實的賊先生,第一要義也是不帶武器,不要說不帶槍械、連鐵棍、鐵錘之類的東西都不帶,因為不帶,在緊急時便只會想到逃跑,而不會想到抵抗。偷點東西有啥了不起,頂多挨一頓揍,坐幾個月牢,出來後又是一條好漢。如果身上有點玩藝,一時忍耐不住,把對方打死打傷,自己偷東西本來為了要活下去,弄到後來反而活不下去矣。

  臺灣的賊先生多半身上帶著傢伙,這是光棍幹法,不是聖人幹法,為聰明之士所不取。據調查美國黑社會的一本書上說,血氣方剛,沒啥頭腦的朋友,最喜歡和員警槍戰。有兩輛汽車焉,一個在前,一個在後,警笛大作,彈如雨下,小夥子好不威風,結果打死了員警或打死了路人,真面目被認出來,不到幾個月就被官府捉住吊死。逞一時之快,而遺禍終身。年老的朋友和有頭腦的朋友,他們取勝不是靠槍戰,而是靠智慧,靠律師,三作牌打到我臉上我都不還手,就是從口袋裡搜出十公斤海洛因我也不動怒,咱們「關二爺馬上觀春秋——走著瞧」,只要有律師老爺在翻雲覆雨,就有轉危為安的可能性。

  臺灣的賊先生身帶傢伙,實在是沒有經過名人指教之故,看情形有辦一個「賊崽大學堂」的必要。柏楊先生曾因辦「官崽大學堂」,桃李滿天下,而名震國際,如今再辦一個「賊崽大學堂」,真是春風化雨,有教無類矣。悲夫,臺北縣安坑鄉那位張克明先生,他真是生不逢時,如果他早一天拜讀柏楊先生的言論,在偷言偷,在竊言竊,絕不致弄到現在這種繩捆索綁到公堂的下場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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