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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文字統治活事實


  中國「正史」上明目張膽的文字詐騙,觸目皆是,柏楊先生曾出版過《鬼話連篇集》,盼望讀者老爺無論如何,去買一本瞧瞧,如果買不起,不妨書店逛逛,覷個冷子,俘一本也行。上面收集的全是歷代開國皇帝裝神弄鬼的文字詐欺鏡頭,沒有一個字不是扯謊。有些人動不動就搬出「正史」,認為「正史」才可靠,恐怕得買把小刀剔剔他閣下腦折紋的硬石灰。蓋用不著鑽到故紙堆裡,屁尿齊流地猛去考據,僅憑國民小學堂畢業那點科學常識,就可知道那是幹啥的。

  趙匡胤先生明明是「篡」的,他自己硬不肯承認是「篡」。朱元璋先生官官相諱,也不承認趙匡胤先生「篡」,而且把稱趙匡胤先生為「篡」的人找個碴兒殺掉。獸性大發到這種地步,正史的內容可想而知,只好說趙匡胤先生當皇帝是被部下黃袍加身,硬抬上寶座的。真不知道行軍打仗,軍營之中,哪裡來的那玩藝。這不過小小者焉,像楊廣先生,明明把親爹楊堅先生殺掉的,「正史」上卻一字不提,只輕描淡寫曰:「七月,高祖(楊堅)崩,上(楊廣)即皇帝位。」好像楊堅先生不是死在逆子之手,而只害了一場感冒,「美」則美矣,「真」就沒啦。又像曹髦先生,明明是被司馬昭先生的家奴成濟先生一矛紮到尊肚上,活活刺死,可是「正史」上卻寫得更簡單啦,曰:「正月己醜,高貴鄉公卒,年二十。」血淋淋的一場犯上謀殺,跟楊堅先生一樣,也好像是害了一場感冒。這就是中國可敬的「正史」,他媽的。

  具體的例子,舉出來能舉一火車,將來一定寫一本「文字詐欺集」,挑些重要的文獻,向各位讀者老爺推銷,現在不再零賣啦。除了具體事實,即令在用詞上,也可看出病入膏肓。明明是「賞」你一個官做,卻硬說是「拜」。正人君子一聽說教他當官,立刻就雙膝跪地,感激得眼淚直流。可是文字上那麼一「拜」,好像是韓信先生那種登臺拜將的鏡頭。明明是恨人骨髓,把你「喀嚓」一刀,卻硬說是「賜死」,「死」都要「賜」,不賜就不敢死,喝尿喝得如此之多,竟然不嫌口鹹。明明像狗一樣對女人亂奸亂淫,卻硬說是「臨幸」。皇帝把小民的姐妹妻子女兒搞了一夜,不但沒人氣沖牛斗,反而光光彩彩地說是「承恩」。明明是被敵人生擒活捉,卻硬說是「狩」,狩者,打獵也,中國皇帝去北方打獵的可多啦,前有司馬熾、司馬業,後有趙佶、趙桓,雙雙對對,有去無回。發明這種「直八」的大儒,真應頒給他一座喝尿獎。

  中國的史籍,只是文學的,不是史學的;只是美的(也只是醬缸特有的美),不是真的;只是文字詐欺,不是史官報導。

  ——在這裡,得插一句嘴,一部二十六史,似乎應重新寫過,執筆的朋友必須不是喝尿分子,把其中欺詐的部分,像蘋果上的砒霜一樣,洗得乾乾淨淨。

  談起來「正史」,感慨多如牛毛,文字詐欺不過其中之一,所以我們希望有真正的學者(除了學問好,還得有靈性、有認識、有分辨、有見解),能為中華民族寫出一本真實的正史。史料雖都是在醬缸裡醬過的,但可以使之恢復其本來面目。嗟夫,實際上說,「正史」也者,不過一攤亂七八槽的資料,由幾百個個人的傳記,前後重疊地那麼堆在一起,實在使人生氣。蓋所有的「正史」都是模仿司馬遷先生《史記》的,《史記》當然是一部亙古巨著,沒有人懷疑它的價值和對史學的貢獻,但那種傳記文學的方式,卻畸形得很。司馬遷先生當初目的,不過是要「成一家之言」。可是自從班固先生以下的史匠,無不戰戰兢兢,拼命把他老人家的麻繩往自己脖子上套。套的結果是,兩千年史書,全從一個畸形模子裡澆出來,除了努力說謊,還努力把史跡割裂,好像琉公圳分屍案,大卸八塊,一溝渾湯。

  我們需要一個有條有理,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正史」。貴閣下看過《美國史綱》乎?不過四十萬字,把美國成立、內戰及發展,來龍去脈,源源本本,說得一清二楚。有人板著禦臉曰:「美國立國才兩百年,當然可以那麼容易呀。」嗚呼,兩百年四十萬字可說清楚,兩千年頂多四百萬字,也可說清楚矣。中國的「正史」,恐怕上了億啦,不要說看得懂,便是能讀成句的,有幾人哉?這是智慧和能力問題。便是兩萬年,用六十萬定也可以提綱挈領,也可寫得頭頭是道。否則的話,請醬缸蛆先生執筆,不但洗不掉砒霜,恐怕跟豬八戒先生一頭栽到盤絲洞一樣,打他三百金箍捧,他也理不出頭緒。不要說別的,僅只亂七八糟的「年號」和帝王們那些亂七八糟的稱呼,這「宗」那「宗」,這「祖」那「祖」,就把人搞得要發羊癲瘋。

  寫到這裡,敝肚又作偉大狀,脹起來啦。柏楊先生哪一天實在脹得受不了時,一定露一手教各位讀者老爺瞧瞧,先把五胡亂華驢毛炒韭菜那一段介紹介紹,示一下範。蓋我老人家有林語堂先生那種「小心假設」、「大膽求證」的奇怪勇氣,不畏人言,拭目以待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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