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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諱」的神聖性


  聖人竟然公開提倡文字詐欺,而且把文字詐欺美化為「諱」——卑鄙骯髒的詐欺不叫詐欺,卻成了玉潔冰清、理直氣壯的「諱」,真虧道貌岸然的畸形人想得出。這種學說對身為「尊」、「親」、「賢」的朋友,真是一個好消息,無怪乎皇帝老爺看到眼裡,喜在心頭,把孔丘先生封成「文宣王」、「至聖先師」。就跟潘金蓮女士喝尿一樣,無怪乎西門慶先生,也看到眼裡,喜在心頭,總是陪她睡大覺。於是,凡是不識相的傢伙,說了實活,而沒有拐彎抹角「諱」的,立刻就成了大逆不道、人人得而誅之的亂臣賊子。前幾天曾介紹過崔浩先生,他閣下在北魏王朝官居太宰,功勳之大,可比薑子牙、諸葛亮,當時的皇帝拓跋燾先生命他修史,特別下詔曰:「務從實錄。」他閣下雖然當了那麼大官,仍不懂古聖先賢遺傳下來的文字詐欺。結果,他寫得太真啦,自己被殺了不打緊,還把「清河崔氏」(他的同族)、「范陽盧氏」、「太原郭氏」、「河東柳氏」(他的親戚),全殺了個光,悲哉。在這種理論與實踐的配合之下,中國的「正史」,還剩下幾行是真的耶?

  《太平廣記》上有則故事,盧思道先生是北朝人,曾在短命政權北周帝國和北齊帝國當過官,周、齊相繼下臺之後,他曾照本實發,寫了一篇《周齊興亡論》,對兩國的皇帝頗不恭維。——個人稍微有點良心,都難開口對那批流氓地痞歌功頌德。可是,那批皇帝雖然早已死他娘的啦,兔死狐悲,物傷其類,活著的皇帝一瞧,心裡涼了半截,大嫖客楊廣先生就問盧思道先生曰:「《周齊興亡論》,可是閣下寫的?」盧思道先生曰:「然也。」楊廣先生曰:「為卿君者,不亦難乎?」譯成白話,就是:「當你的長官,可真難呀!」意思就是說你竟不為別的「尊者諱」,將來定也不會為俺這個「尊者諱」,你這種人還活著幹啥?總算盧思道先生走運,早早就死,蓋當時楊廣先生還沒當上隋煬帝,如果他死得晚一點,等楊廣先生當上了隋煬帝,恐怕防患未然,崔浩先生就是盧思道先生的老前輩。

  活著的當權派,不允許中國的史書中有「真」;就是死了的當權派,也不肯放過這一關。君看過《庚己編》乎?下面有一段精彩的記載,免得讀者老爺亂去翻書,且抄原文:

  四明陳子經,嘗作《通鑒讀論》,書宋祖《趙匡胤》陳橋之事曰:匡胤自立而還。方屬筆之頃,雷所震其幾,子經色不變,因厲聲曰:「老天雖擊陳子經之臂,亦不改矣。」

  這一段使人毛髮倒豎,陳子經先生不過把事情的真相寫出來而已,死了的當權派已受不住啦。嗚呼,雷神乃正直之神,專擊奸臣逆子,如今卻大力支持文字詐欺,我們這些小民,還能不滿目「直八」哉?《庚己編》續曰:

  後三日,(陳)子經晝寢,夢為人召去,至一所,門開壯麗如王者居,門者奔入告之:「陳先生來矣。」子經進立庭下,殿上傳呼升階,中坐者冕旒黃袍,面色紫黑,降坐迎之曰:「朕何負於卿,乃比膚於篡耶?」子經知其為宋祖(趙匡胤)也,謝曰:「臣誠知以此觸忤陛下,然史貴直筆,陛下雖殺我,不可易也。」王者俯首,子經下階,因驚而寤。

  趙匡胤先生親自下臺階迎接陳子經先生,和他是個死鬼有關。如果他還活著,恐怕下臺階的不是他,而是三作牌矣。然而陳子經先生的「史貴直筆」,顯然不能使他心服,所以他的表情只是「俯首」,連齊王國崔抒先生的度量都沒有,辮子都翹啦還堅持活著的人仍得替他在文字上繼續詐欺,這種心理,一言難盡。然而最使人出汗的還是最後一段,書上曰:

  洪武中,(陳)子經為起居注(官名),坐法死,臨刑,上(朱元璋)曰:「吾特為宋祖(趙匡胤)雪憤矣。」

  趙匡胤先生的「憤」,和朱元璋為同類所泄的「憤」,實在是一個醬疙瘩,他明明是「篡」了的,卻想用文字詐欺的手段,使人認為他並不是「篡」,而只是「禪」。柏楊先生一向認為「篡」是可敬的,蓋中國五千年的政治制度中,「篡」是和平轉移政權的唯一方法,不必經過大流血大屠殺,可以說萬民之福,應該稱頌不止。但有些人卻認為必須對小民砍砍殺殺,才算冠冕堂皇,這種殘忍成性的禽獸思想,也只有醬缸蛆有。所以趙匡胤先生應是值得佩服的一位。其他若曹丕先生,若司馬炎先生,若王莽先生,都應是小民的救星。

  民主政治,政權的轉移靠選票;專制政治,政權的轉移只有靠火拼或篡位。站在小民立場,姓張的當皇帝也好,姓王的當皇帝也好,千萬別打,尤其是千萬別千百萬人頭落地。與其殺人千萬才出真命天子,不如篡他一篡。而一個王朝到了可以隨時被篡的地步,那個王朝也腐爛得差不多啦,苟延殘喘地因循下去,受害的只是小民。一批新的血加入了舊政權當中,至少是一個新的希望。

  這些都是題外之說,題內之話是,中國的「正史」就是在這種標準下寫成的,「真」的史料一樁樁、一件件地被隱瞞曲解,只剩下了「美」的辭藻,和當權派要求的被染過或被漂過而變了形的事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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