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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宴


  一九二六年秋天,柏楊先生有個朋友的父親死啦,奔喪回來之後,有一天晚上,到我尊府串門,坐在太師椅上,一語不發。我當然努力安慰,他曰:「父親逝世,固然使我難過,但人既已去,回天乏術,也無奈何,我現在難過的倒不是這些。」我大驚曰:「難道母親大人也要死啦?」他瞪了我足有三分鐘之久,把我瞪得照嘴上就給自己一巴掌,他閣下才歎曰:「我心裡不舒服的是,從我奔喪一直到跪到墳上看人把黃土蓋到父親棺材上,我都不能哭一聲『爸爸』!」嗚呼,蓋他只能哭一聲「爹」也。

  不准哭爸爸,只准哭爹,其中學問大啦。據說,死人必須聽到兒女聲聲哭「爹」,靈魂才能升天,如果兒女哭錯啦,哭成了「爸爸」,而「爸爸」是六經上所沒有的,該靈魂勢必打入十八層地獄。我那位朋友雖然不信鬼神,可是父子連心,他仍是聽從前輩鄉賢的意見。不過,問題是,他們兄弟姐妹平常日子都是叫「爸爸」叫慣了的,一旦叫起「爹」來,總覺得隔了一層,好像有些假洋鬼子,忽然崽勁大發,把爸爸叫成「發得」一樣。雖是同一個人,感情上卻有千里之遙。該學生難過的就在這裡,他的錐心之痛,並沒有從哭聲中發洩,而仍蘊藏內心。

  談起來前輩鄉賢,柏楊先生最近有一奇遇,不可不供出以告國人。就在臺北,一位在某商業學堂當主任的安瑞麟先生,兩三年來,一再向學生宣傳他是柏楊先生讀高等學堂時的教習。我想人之患在好為人師,他既然很熱中地當人之患,我也不反對,而且我也寧願被這麼提拔。不過他同時又宣傳說,我老人家經常去他尊府拜謁,每謁一次,他就有一番告誡,勸我老家「改邪歸正」,別再寫雜文啦。這我就不能不揭竿而起矣,蓋裝腔作勢,以增加身份,我決成人之美,不過不能用這種「英雄宴」手段。貴閣下看過敝大作《柏楊小說全集》第二集《打翻鉛字架》中的《英雄宴》乎?一個結婚喜酒的宴會上,一位紳士猛吹他跟中華最高科學研究會主任委員鄧克明先生是老朋友,不但從小同學,而且還通家之好。為了證明他真金不怕火煉,有一段形容,恭抄於後。(你閣下既視錢為命,不肯去買一冊,我只好抄給你看。)

  紳士舐嘴唇說:「克明原籍是太陽城,他母親今年要是活著——我算算看,」他用優美的姿勢算了半天,「今年整整九十六歲了。性情再溫和沒有,她五十歲大慶的時候,我們幾個把兄弟——對了,我忘記說了,我和克明,還有王之振,三個換貼兄弟,磕過頭哩——我們一齊去拜夀。你猜,克明的母親是一個麻子呢,可是麻得不太厲害,只在耳根下稍有幾點,不仔細就看不出。俗話說:麻俏,麻俏,老太太年輕的時候,狠狠地風流過一陣呢……」

  萬萬料不到,一個該死的老公務員站起來,結結巴巴,提出抗議。該紳士嫌他沒有禮貌,發氣曰:「你是幹啥的,在啥地方做事?」老公務員曰:「我在中華最高科學研究會。」紳士大怒曰:「好啦,我得告訴鄧克明,他是你們的主任委員,我不相信他會容忍你這種莽漢。」為了刀下不死無名之鬼,於是厲聲問曰:「你是誰?」老公務員無可奈何曰:「我,我叫,我就叫鄧克明。」

  結果是——

  刹那間,喜堂寂靜成墳場。我們的紳士猛地直起身子,伸出搖晃的手臂,幻想著逃避這沉重的一擊,他的嘴唇像兔子樣地掀動,兩頰不停抽搐,似乎槍彈剛洞穿他的心臟……

  嗟夫,冒充教習稀鬆平常,必要時教我當著人山人海磕頭都行。但為了反襯確有其事,而連「麻俏」、「麻俏」都祭出來啦,我就忍不住要踢蹶子。順便建議有志之士,硬拉關係時,似乎不應該傷害對方。

  現在我們回到一開始介紹的不准哭「爸爸」的節目,我們覺得這是一種詐欺——對神明詐欺和對自己真實感情詐欺。竟有人認為這種詐欺可以通行無阻,好像閻王老爺只聽片面一喊,喊「爹爹」的用手一撥,撥到天堂,喊「爸爸」的用手一撥,就撥到地獄,既不查考生死簿,也不調查調查他生前有沒有拆過爛汙。

  時代進步,現在恐怕沒有這種奇怪現象啦,但這種只在文字上下功夫的詐欺行為,五千年來,成了一股洶湧的洪流,把所有的知識份子都卷到裡面,左沖右激,好像掉到水泥拌攪器裡的碎石子,一個個眼前都是五彩繽紛的火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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