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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卷 汪信之一死救全家(4)


  原來汪世雄率領壯丁,正伏在壁後。聽得此語,即時躍出,將郭擇一索捆番,罵道:「吾父與你何等交情,如何藏匿聖旨文書,吃騙吾父入郡,陷之死地?是何道理?」王立在窗外聽見勢頭不好,早轉身便走。正遇著一條好漢,提著樸刀攔住。那人姓劉,名青,綽號「劉千斤」,乃汪革手下第一個心腹家奴,喝道:「賊子那裡走!」王立撥出腰刀廝鬥,奪路向前,早被劉青左臂上砍上一刀,王立負痛而奔,劉青緊步趕上。只聽得莊外喊聲大舉,莊客將從人亂砍,盡皆殺死。

  王立肩胛上又中了一樸刀,情知逃走不脫,便隨刀僕地,妝做僵死。莊客將撓鉤拖出,和眾死屍一堆兒堆向牆邊。汪革當廳坐下,汪世雄押郭擇,當面搜出袖內文書一卷。汪革看了大怒!喝教斬首。郭擇叩頭求饒,道:「此事非關小人,都因何縣尉妄稟拒捕,以致太守發怒。小人奉上官差委,不得已而來。若得何縣尉面對明白,小人雖死不恨。」汪革道:「留下你這驢頭也罷,省得那狗縣尉沒有了證見。」分付:「權鎖在耳房中。」教汪世雄即時往炭山冶坊等處,凡壯丁都要取齊聽令。

  卻說炭山都是村農,怕事,聞說汪家造反,一個個都向深山中藏躲。只有冶坊中大半是無賴之徒,一呼而集,約有三百餘人,都到莊上,殺牛宰馬,權做賞軍。莊上原有駿馬三匹,日行數百里,價值千金。那馬都有名色,叫做:惺惺騮、小驄騾、番婆子。又平日結識得四個好漢,都是膽勇過人的。那四個?龔四八、董三、董四、錢四二。其時也都來莊上,開懷飲酒,直吃到四更盡,五更初。眾人都醉飽了,汪革紥縛起來,真像個好漢:

  頭總旋風髻,身穿白錦袍;
  䩺鞋兜腳緊,裹肚系身牢。
  多帶穿楊箭,高擎斬鐵刀。
  雄威真罕見,麻地顯英豪!

  汪革自騎著番婆子,控馬的用著劉青,又是一個不良善的,怎生模樣?剛須環眼威風凜,八尺長軀一片錦。千斤鐵臂敢相持,好漢逢他打寒噤。汪革引著一百人為前鋒。董三、董四、錢四二共引三百人為中軍。汪世雄騎著小驄騾,卻教龔四八騎著惺惺騮相隨,引一百餘人,押著郭都監為後隊。分發已定,連放三個大銃,一齊起身,望宿松進發,要拿何縣尉。正是:人無害虎心,虎有傷人意。

  離城約五裡之近,天色大明。只見錢四二跑上前向汪革說道:「要拿一個縣尉,何須驚天動地!只消數人突然而入,縛了他來就是。」汪革道:「此言有理。」

  就教錢四二押著大隊屯住,單領董三、董四、劉青和二十餘人前行。望見城濠邊一群小兒連臂而歌,歌曰:「二六佳人姓汪,偷個船兒過江。過江能幾日?一杯熱酒難當。」歌之不已。汪革策馬近前叱之,忽然不見,心下甚疑。到縣前時,已是早衙時分,只見靜悄悄地,絕無動靜。汪革卻待下馬,只見一個直宿的老門子,從縣裡面唱著哩嗹花兒的走出,被劉青一把拿住,問道:「何縣尉在那裡?」

  老門子答道:「昨日往東村勾攝公事未回。」汪革就教他引路。徑出東門,約行二十餘裡,來到一所大廟,喚做福應侯廟,乃是一邑之香火。本邑奉事甚謹,最有靈應。老門子指道:「每常官府下鄉,只在這廟裡歇宿,可以問之。」汪革下馬入廟。廟祝見人馬雄壯,刀仗鮮明,正不知甚人,唬得尿流屁滾,跪地迎接。

  汪革問他縣尉消息,廟祝道:「昨晚果然在廟安歇,今日五更起馬,不知去向。」

  汪革方信老門子是實話,將他放了。就在廟裡打了中火,遣人四下蹤跡縣尉,並無的信。看看捱至申牌時分,汪革心中十分焦燥,教取火來,把這福應侯廟燒做白地,引眾仍回舊路。劉青道:「縣尉雖然不在,卻有妻小在官廨中。若取之為質,何愁縣尉不來?」汪革點頭道:「是。」行至東門,尚未昏黑,只見城門已閉。卻是王觀察王立不曾真死,負痛逃命入城,將事情一一稟知巡檢。那巡檢唬得面如土色,一面分付閉了城門,防他羅唕;一面申報郡中,說汪革殺人造反,早早發兵剿捕。

  再說汪革見城門閉了,便欲放火攻門。忽然一陣怪風,從城頭上旋將下來。

  那風好不利害!吹得人毛骨俱悚,驚得那匹番婆子也直立嘶鳴,倒退幾步。汪革在馬上大叫一聲,直跌下地來。正是:

  未知性命如何,先見四肢不舉。

  劉青見汪革墜馬,慌忙扶起看時,不言不語,好似中惡模樣,不省人事。劉青只得抱上雕鞍,董三、董四左右防護,劉青控馬而行。轉到南門,卻好汪世雄引著二三十人,帶著火把接應,合為一處。又行二裡汪革方才蘇醒。叫道:「怪哉!分明見一神人,身長數丈,頭如車輪,白袍金甲,身坐城堵上,腳垂至地,神兵簇擁,不計其數,旗上明寫『福應侯』三字。那神人舒左腳踢我下馬,想是神道怪我燒毀其廟,所以為禍也。明早引大隊到來,白日裡攻打,看他如何?」

  汪世雄道:「父親還不知道,錢四二恐防累及,已有異心,不知與眾人如何商議了,他先洋洋而去,以後眾人陸續走散,三停中已去了二停。父親不如回到家中再作計較。」汪革聽罷,懊恨不已。

  行至屯兵之地,見龔四八,所言相同。郭擇還鎖押在彼,汪革一時性起,拔出佩刀,將郭擇劈做兩截。引眾再回麻地坡來,一路上又跑散了許多人。到莊點點人數,止存六十餘人。汪革歎道:「吾素有忠義之志,忽為奸人所陷,無由自明。初意欲擒拿縣尉,究問根由,報仇雪恥;因借府庫之資,招徠豪傑,跌宕江淮,驅除這些貪官污吏,使威名蓋世;然後就朝遷恩撫,為國家出力,建萬世之功業。今吾志不就,命也。」對龔四八等道:「感眾兄弟相從不舍,吾何忍負累!今罪犯必死,此身已不足惜。眾兄弟何不將我綁去送官,自脫其禍?」

  龔四八等齊聲道:「哥哥說那裡話!我等平日受你看顧大恩,今日患難之際,生死相依,豈有更變!哥哥休將錢四二一例看待。」汪革道:「雖然如此,這麻地坡是個死路,若官兵一到,沒有退步。大抵朝遷之事,虎頭蛇尾,且暫為逃難之計。倘或天天可憐,不絕盡汪門宗祀,此地還是我子孫故業。不然,我汪革魂魄,亦不復到此矣!」言訖,撲簌簌兩行淚下。汪世雄放聲大哭,龔四八等皆泣下,不能仰視。汪革道:「天明恐有軍馬來到,事不宜遲矣。天荒湖有漁戶可依,權且躲避。」

  乃盡出金珠,將一半付與董三、董四,教他變姓易名,往臨安行都為賈,布散流言,說何縣尉迫脅汪革,實無反情,只當公道不平,逢人分析。那一半付與龔四八,教他領了三歲的孫子,潛往吳郡藏匿。「官府只慮我北去通虜,決不疑在近地。事平之後,徑到嚴州遂安縣,尋我哥哥汪師中,必然收留。」乃將三匹名馬分贈三人。龔四八道:「此馬毛色非凡,恐被人識破,不可乘也。」汪革道:「若遺與他人,有損無益。」提起大刀,一刀一匹,三刀盡皆殺死。莊前莊後,放起一把無情火,必必剝剝,燒得烈焰騰天。汪革與龔、董三人,就火光中灑淚分別。世雄妻張氏,見三歲的孩兒去了,大哭一場,自投於火而死。若汪革早聽其言,豈有今日?正是:良藥苦口,忠言逆耳。有智婦人,賽過男子。

  汪革傷感不已,然無可奈何了。天色將明,分付莊客:「不願跟隨的,聽其自便。」引了妻兒老少,和劉青等心腹三十余人,徑投望江縣天荒湖來。取五隻漁船,分載人口,搖向蘆葦深處藏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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