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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卷 沈小官一鳥害七命(3)


  卻說沈昱收拾了行李,帶了畫眉,星夜奔回。到得家中,對妻說道:「我在東京替兒討了命了。」嚴氏問道:「怎生得來?」沈昱把在內監見畫眉一節,從頭至尾,說了一遍。嚴氏見了畫眉,大哭了一場,睹物傷情,不在話下。

  次日,沈昱提了畫眉,本府來銷批。將前項事情,告訴了一遍。知府大喜道:「有這等巧事。」正是:勸君莫作虧心事,古往今來放過誰?休說人命關天,豈同兒戲!知府發放道:「既是凶身獲著斬首,可將棺木燒化。」沈昱叫人將棺木燒了,就撒了骨殖。不在話下。

  卻說當時同李吉來杭州賣生藥的兩個客人,一姓賀,一姓朱,有些藥材,徑到杭州湖墅客店內歇下,將藥材一一發賣訖。當為心下不平,二人徑入城來,探聽這個箍桶的人。尋了一日,不見消耗。二人悶悶不已,回歸店中歇了。次日,又進城來,卻好遇見一個箍桶的擔兒。二人便叫住道:「大哥,請問你,這裡有一個箍桶的老兒,這般這般模樣,不知他姓甚名誰,大哥你可認得麼?」那人便道:「客官,我這箍桶行裡,止有兩個老兒:一個姓李,住在石榴園巷內;一個姓張,住在西城腳下。不知那一個是?」二人謝了,徑到石榴園來尋。只見李公正在那裡劈篾,二人看了,卻不是他。又尋他到西城腳下,二人來到門首,便問:「張公在麼?」張婆道:「不在,出去做生活去了。」二人也不打話,一徑且回。

  正是未牌時分,二人走不上半裡之地,遠遠望見一個箍桶擔兒來。有分直教此人償了沈秀的命,明白了李吉的事。正是:恩義廣施,人生何處不相逢?冤仇莫結,路逢狹處難回避。其時,張公望南回來,二人朝北而去,卻好劈面撞見。

  張公不認得二人,二人卻認得張公,便攔住問道:「阿公高姓?」張公道:「小人姓張。」又問道:「莫非是在西城腳下住的?」張公道:「便是,問小人有何事幹?」二人便道:「我店中有許多生活要箍,要尋個老成的做,因此問你。你如今那裡去?」張公道:「回去。」三人一頭走,一頭說,直走到張公門首。張公道:「二位請坐吃茶。」二人道:「今日晚了,明日再來。」張公道:「明日我不出去了,專等,專等。」

  二人作別,不回店去,徑投本府首告。正是本府晚堂,直入堂前跪下,把沈昱認畫眉一節,李吉被殺一節,撞見張公買畫眉一節,一一訴明。「小人兩個不平,特與李吉討命,望老爺細審張公,不知恁地得畫眉?」府官道:「沈秀的事,俱已明白了,凶身已斬了,再有何事?」二人告道:「大理寺官不明,只以畫眉為實;更不說來歷,將李吉明白屈殺了。小人路見不平,特與李吉討命。如不是實,怎敢告擾?望乞憐憫做主。」知府見二人告得苦切,隨即差捕人連夜去捉張公。好似:數隻皂雕追紫燕,一群猛虎啖羊羔。

  其夜,眾公人奔到西城腳下,把張公背剪綁了,解上府去,送大牢內監了。

  次日,知府升堂,公人於牢中取出張公跪下。知府道:「你緣何殺了沈秀,反將李吉償命?今日事露,天理不容!」喝令:「好生打著。」直落打了三十下,打得皮開肉綻,鮮血淋漓。再三拷打,不肯招承。兩個客人並兩個伴當齊說:「李吉便死了,我四人見在,眼同將一兩二錢銀子,買你的畫眉,你今推卻何人?你若說不是你,你便說這畫眉從何來?實的虛不得,支吾有何用處?」張公猶自抵賴。知府大喝道:「畫眉是真贓物,這四人是真證見,若再不招,取夾棍來夾起。」

  張公驚慌了,只得將前項盜取畫眉,勒死沈秀一節,一一供招了。知府道:「那頭彼時放在那裡?」張公道:「小人一時心慌,見側邊一株空心柳樹,將頭丟在中間,隨提了畫眉,徑出武林門來。偶撞見三個客人,兩個伴當,問小人買了畫眉,得銀一兩二錢,歸家用度。所供是實。」知府令張公畫了供;又差人去拘沈昱,一同押著張公,到于柳林裡尋頭。哄動街市上之人無數,一齊都到柳林裡來看尋頭。只見果有一株空心柳樹,眾人將鋸放倒,眾人發一聲喊,果有一個人頭在內。提起看時,端然不動。沈昱見這頭,定睛一看,認得是兒子的頭,大哭起來,昏迷倒地,半晌方醒,遂將帕子包了。押著張公,徑上府去。知府道:「既有了頭,情真罪當。取具大枷枷了,腳鐐手杻釘了,押送死囚牢裡,牢固監候。」

  知府又問沈昱道:「當時那兩個黃大保、小保,又那裡得這人頭來請賞?事有可疑。今沈秀頭又有了,那頭卻是誰人的?」隨即差捕人去拿黃大保兄弟二人,前來審問來歷。沈昱跟同公人,徑到南山黃家,捉了弟兄兩個,押到府廳,當廳跪下。知府道:「殺了沈秀的凶身,已自捉了;沈秀的頭,見已追出。你弟兄二人謀死何人,將頭請賞?一一承招,免得吃苦。」大保、小保被問,口隔心慌,答應不出。

  知府大怒,喝令吊起拷打半日,不肯招承。又將燒紅烙鐵燙他,二人熬不過死去。將水噴醒,只得口吐真情。說道:「因見父親年老,有病伶仃,一時不合將酒灌醉,割下頭來,埋在西湖藕花居水邊,含糊請賞。」知府道:「你父親屍骸埋在何處?」兩個道:「就埋在南高峰腳下。」

  當時押發二人到彼,掘開看時,果有沒頭屍骸一副,埋藏在彼。依先押二人到於府廳,回話道:「南山腳下,淺土之中,果有沒頭屍骸一副。」知府道:「有這等事!真乃逆天之事!世間有這等惡人,口不欲說,耳不欲聞,筆不欲書,就一頓打死他倒乾淨,此恨怎的消得?」喝令手下不要計數,先打一會,打得二人死而複醒者數次。討兩面大枷枷了,送入死囚牢裡,牢固監候。沈昱並原告人,甯家聽候。

  隨即具表申奏,將李吉屈死情由奏聞。奉聖旨:「著刑部及都察院,將原問李吉大理寺官,好生勘問,隨貶為庶人,發嶺南安置。李吉平人屈死,情實可矜,著官給賞錢一千貫,除子孫差役。張公謀財故殺,屈害平人,依律處斬,加罪淩遲,剮割二百四十刀,分屍五段。黃大保、小保,貪財殺父,不分首從,俱各淩遲處死,剮二百四十刀,分屍五段,梟首示眾。」正是:

  湛湛青天不可欺,未曾舉意早先知。
  勸君莫作虧心事,古往今來放過誰?

  一日,文書到府,差官吏、仵作人等,將三人押赴木驢上,滿城號令三日,律例淩遲分屍,梟首示眾。其時張婆聽得老兒要剮,來到市曹上,指望見一面。

  誰想仵作見了行刑牌,各人動手碎剮,其實兇險!驚得婆兒魂不附體,折身便走。不想被一絆,跌得重了,傷了五臟,回家身死。

  正是:積善逢善,積惡逢惡;仔細思量,天地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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