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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卷 沈小官一鳥害七命(2)


  卻說沈秀家,到晚不見他回來,使人去各處尋不見。天明,央人入城尋時,只見湖洲墅嚷道:「柳林裡殺死無頭屍首。」沈秀的娘聽得說,想道:「我的兒子昨日入城拖畫眉,至今無尋他處,莫不得是他?」連叫丈夫:「你必須自進城打聽。」沈昱聽了一驚,慌忙自奔到柳林裡。看了無頭屍首,仔細定睛,上下看了衣服,卻認得是兒子,大哭起來。本坊裡甲道:「苦主有了,只無凶身。」其時,沈昱徑到臨安府告說:「是我的兒子。昨日五更入城拖畫眉,不知怎的被人殺了。望老爺做主!」本府發放各處應捕及巡捕官,限十日內要捕凶身著。

  沈昱具棺木盛了屍首,放在柳林裡。一徑回家,對妻說道:「是我兒子,被人殺了,只不知將頭何處去了。我已告過本府,本府著捕人各處捉獲凶身。我且自買棺木盛了。此事如何是好?」嚴氏聽說,大哭起來,一交跌倒。不知五臟何如,先見四肢不舉。正是:身如五鼓銜山月,氣似三更油盡燈。

  當時眾人灌湯,救得蘇醒。哭道:「我兒日常不聽好人之言,今日死無葬身之地。我的少年的兒,死得好苦!誰想我老來無靠!」說了又哭,哭了又說,茶飯不吃。丈夫再三苦勸,只得勉強。過了半月,並無消息。沈昱夫妻二人商議:「兒子平昔不依教訓,致有今日禍事,吃人殺了,沒捉獲處,也只得沒奈何,但得全屍也好。不若寫個帖子,告稟四方之人,倘得見頭,全了屍首,待後又作計較。」二人商議已定,連忙便寫了幾張帖子,滿城去貼。上寫:「告知四方君子:如有尋獲得沈秀頭者,情願賞錢一千貫;捉得凶身者,願賞錢二千貫。」將此情告知本府,本府亦限捕人尋獲,亦出告示道:「如有人尋得沈秀頭者,官給賞錢五百貫;如捉獲凶身者,賞錢一千貫。」告示一出,滿城哄動。不題。

  且說南高峰腳下,有一個極貧老兒,姓黃,渾名叫做黃老狗。一生為人魯拙,抬轎營生。老來雙目不明,止靠兩個兒子度日。大的叫做大保,小的叫做小保。

  父子三人,正是衣不遮身,食不充口,巴巴急急,口食不敷。一日,黃老狗叫大保、小保到來,「我聽得人說,甚麼財主沈秀吃人殺了,沒尋頭處。今出賞錢,說有人尋得頭者,本家賞錢一千貫,本府又給賞五百貫。我今叫你兩個,別無話說。我今左右老了,又無用處,又不看見,又沒趁錢。做我著,教你兩個發跡快活!你兩個今夜將我的頭割了,埋在西湖水邊。

  過了數日,待沒了認色,卻將去本府告賞,共得一千五百貫錢,卻強似今日在此受苦。此計大妙,不宜遲;倘被別人先做了,空折了性命。」只因這老狗失志,說了這幾句言語;況兼兩個兒子,又是愚蠢之人,不省法度的。正是:口是禍之門,舌是斬身刀;閉口深藏舌,安身處處牢。

  當時兩個出到外面商議。小保道:「我爺設這一計,大妙!便是做主將元帥,也沒這計策。好便好了,只是可惜沒了一個爺。」大保做人又狠又呆,道:「看他左右隻在早晚要死,不若趁這機會殺了,去山下掘個坑埋了,又無蹤跡,那裡查考?這個叫做『趁湯推』,又喚做『一抹光』。天理人心,又不是我們逼他,他自叫我們如此如此。」小保道:「好倒好,只除等睡熟了,方可動手。」

  二人計較已定,卻去東奔西走,賒得兩瓶酒來。爺子三人,吃得大醉,東倒西歪。一覺直到三更,兩人爬將起來,看那老子正齁齁睡著。大保去灶前摸了把廚刀,去爺的項上一勒,早把這顆頭割下了。連忙將破衣包了,放在床邊。便去山腳下掘個深坑,扛去埋了。也不等天明,將頭去南屏山藕花居湖邊淺水處埋了。

  過半月入城,看了告示,先走到沈昱家報說道:「我二人昨日因捉蝦魚,在藕花居邊,看見一個人頭,想必是你兒子頭。」沈昱見說道:「若果是,便賞你一千貫錢,一分不少。」便去安排酒飯吃了,同他兩個徑到南屏山藕花居湖邊。

  淺土隱隱蓋著一頭,提起看時,水浸多日,澎漲了,也難辨別,想必是了。若不是時,那裡又有這個人頭在此?沈昱便把手帕包了,一同兩個,徑到府廳告說:「沈秀的頭有了。」知府再三審問,二人答道:「因捉蝦魚,故此看見,並不曉別項情由。」本府准信,給賞五百貫。二個領了,便同沈昱將頭到柳林裡,打開棺木,將頭湊在項上,依舊釘了,就同二人回家。嚴氏見說兒子頭有了,心中歡喜,隨即安排酒飯,管待二人,與了一千貫賞錢。二人收了,作別回家。便造房屋,買農具家生。二人道:「如今不要似前抬轎。我們勤力耕種,挑賣山柴,也可度日。」不在話下。正是光陰似箭,日月如梭。不覺過了數月,官府也懈了,日遠日疏,俱不題了。

  卻說沈昱是東京機戶,輪該解段匹到京。待各機戶段匹完日,到府領瞭解批,回家分付了家中事務起身。此一去,只因沈昱看見了自家蟲蟻,又屈害了一條性命。正是:非理之財莫取,非理之事莫為;明有刑法相系,暗有鬼神相隨。

  卻說沈昱在路,饑餐渴飲,夜住曉行,不只一日,來到東京。把段匹一一交納過了,取了批回,心下思量:「我聞京師景致,比別處不同,何不閑看一遭?也是難逢難遇之事。」其名山勝概,庵觀寺院,出名的所在,都走了一遭。偶然打從御用監禽鳥房門前經過,那沈昱心中是愛蟲蟻的,意欲進去一看。因門上用了十數個錢,得放進去閑看。只聽得一個畫眉,十分叫得巧好,仔細看時,正是兒子不見的畫眉!那畫眉見了沈昱眼熟,越發叫得好聽,又叫又跳,將頭顛沈昱數次。沈昱見了,想起兒子,千行淚下,心中痛苦,不覺失聲叫起屈來,口中只叫得:「有這等事?」那掌管禽鳥的校尉喝道:「這廝好不知法度!這是什麼所在?如此大驚小怪起來?」

  沈昱痛苦難伸,越叫得響了。那校尉恐怕連累自己,只得把沈昱拿了,送到大理寺。大理寺官便喝道:「你是那裡人,敢進內御用之處,大驚小怪?有何冤屈之事,好好直說,便饒你罷。」沈昱就把兒子拖畫眉被殺情由,從頭訴說了一遍。大理寺官聽說,呆了半晌,想:「這禽鳥是京民李吉進貢在此,緣何有如此一節隱情?」便差人火速捉拿李吉到官,審問道:「你為何在海寧郡將他兒子謀殺了,卻將他的畫眉來此進貢?一一明白供招,免受刑罰。」

  李吉道:「先因往杭州買賣,行至武林門裡,撞見一個箍桶的,擔上掛著這個畫眉。是吉因見他叫得巧,又生得好,用價一兩二錢,買將回來。因他好巧,不敢自用,以此進貢上用,並不知人命情由。」勘官問道:「你卻賴與何人!這畫眉就是實跡了,實招了罷。」李吉再三哀告道:「委的是問個箍桶的老兒買的,並不知殺人情由,難以屈招。」勘官又問:「你既是問老兒買的,那老兒姓甚名誰?那裡人氏?供得明白,我這裡行文拿來,問理得實,即便放你。」李吉道:「小人是路上逢著買的,實不知姓名,那裡人氏。」勘官罵道:「這便是含糊了,將此人命推與誰償?據這畫眉,便是實跡,這廝不打不招!」再三拷打,打得皮開肉綻。

  李吉痛苦不過,只得招做「因見畫眉生得好巧,一時殺了沈秀,將頭拋棄」情由。遂將李吉送下大牢監候。大理寺官具本奏上朝廷,聖旨道:「李吉委的殺死沈秀,畫眉見存,依律處斬。」將畫眉給還沈昱,又給了批回,放還原籍,將李吉押發市曹斬首。正是:老龜煮不爛,移禍于枯桑。

  當時恰有兩個同與李吉到海寧郡來做買賣的客人,蹀躞不下:「有這等冤屈事!明明是買的畫眉。我欲待替他申訴,爭奈賣畫眉的人雖認得,我亦不知其姓名,況且又在杭州。冤倒不辯得,和我連累了,如何出豁?只因一個畜生,明明屈殺了一條性命。除我們不到杭州,若到,定要與他討個明白。」也不在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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