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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回 心主夜間修藥物 君王筵上論妖邪(2)


  卻說行者在會同館廳上,叫豬八戒道:「適間允他天落之水,才可用藥,此時急忙,怎麼得個雨水?我看這王倒也是個大賢大德之君,我與你助他些兒雨下藥,如何?」八戒道:「怎麼樣助?」行者道:「你在我左邊立下,做個輔星。」又叫沙僧:「你在我右邊立下,做個弼宿。等老孫助他些無根水兒。」好大聖,步了罡訣,念聲咒語,早見那正東上一朵烏雲,漸近於頭頂上。叫道:「大聖,東海龍王敖廣來見。」行者道:「無事不敢撚煩,請你來助些無根水與國王下藥。」龍王道:「大聖呼喚時,不曾說用水,小龍隻身來了,不曾帶得雨器,亦未有風雲雷電,怎生降雨?」行者道:「如今用不著風雲雷電,亦不須多雨,只要些須引藥之水便了。」龍王道:「既如此,待我打兩個噴涕,吐些涎津溢,與他吃藥罷。」行者大喜道:「最好,最好。不必遲疑,趁早行事。」

  那老龍在空中漸漸低下烏雲,直至皇宮之上,隱身潛像,噀一口津唾,遂化作甘霖。那滿朝官齊聲喝采道:「我主萬千之喜,天公降下甘雨來也。」國王即傳旨,教:「取器皿盛著,不拘宮內外及官大小,都要等貯仙水,拯救寡人。」你看那文武多官並三宮六院妃嬪與三千彩女、八百嬌娥,一個個擎杯托盞,舉碗持盤,等接甘雨。那老龍在半空運化津涎,不離了王宮前後。將有一個時辰,龍王辭了大聖回海。眾臣將杯盂碗盞收來,也有等著一點兩點者,也有等著三點五點者,也有一點不曾等著者,共合一處,約有三盞之多,總獻至禦案。真個是異香滿襲金鑾殿,佳味熏飄天子庭。

  那國王辭了法師,將著烏金丹並甘雨至宮中,先吞了一丸,吃了一盞甘雨;再吞了一丸,又飲了一盞甘雨;三次,三丸俱吞了,三盞甘雨俱送下。不多時,腹中作響,如轆轤之聲不絕。即取淨桶,連行了三五次。服了些米飲,攲倒在龍床之上。有兩個妃子將淨桶檢看,說不盡那穢汙痰涎,內有糯米飯塊一團。妃子近龍床前來報:「病根都行下來也。」國王聞此言,甚喜,又進一次米飯。

  少頃,漸覺胸心寬泰,氣血調和,就精神抖擻,腳力強健。下了龍床,穿上朝服,即登寶殿,見了唐僧,輒倒身下拜。那長老忙忙還禮。拜畢,以御手攙著,便教閣下:「快具簡帖,帖上寫朕『再拜頓首』字樣,差官奉請法師高徒三位。一壁廂大開東閣,光祿寺排宴酬謝。」多官領旨,具簡的具簡,排宴的排宴,正是:國家有倒山之力,霎時俱完。

  卻說八戒見官投簡,喜不自勝道:「哥啊,果是好妙藥。今來酬謝,乃兄長之功。」沙僧道:「二哥說那裡話,常言道:『一人有福,帶挈一屋。』我們在此合藥,俱是有功之人。只管受用去,再休多話。」咦!你看他弟兄們俱歡歡喜喜,徑入朝來。

  眾官接引,上了東閣,早見唐僧、國王、閣老,已都在那裡安排筵宴哩。這行者與八戒、沙僧對師父唱了個喏。隨後眾官都至。只見那上面有四張素桌面,都是吃一看十的筵席。前面有一張葷桌面,也是吃一看十的珍饈。左右有四五百張單桌面,真個排得齊整:

  古雲:「珍饈百味,美祿千鐘。瓊膏酥酪,錦縷肥紅。」寶妝花彩豔,果品味香濃。鬥糖龍纏列獅仙,餅錠拖爐擺鳳侶。葷有豬羊雞鵝魚鴨般般肉,素有蔬肴筍芽木耳並蘑菇。幾樣香湯餅,數次透糖酥。滑軟黃粱飯,清新菰米糊。色色粉湯香又辣,般般添換美還甜。君臣舉盞方安席,名分品級慢傳壺。

  那國王御手擎杯,先與唐僧安坐。三藏道:「貧僧不會飲酒。」國王道:「素酒,法師飲此一杯何如?」三藏道:「酒乃僧家第一戒。」國王甚不過意道:「法師戒飲,卻以何物為敬?」三藏道:「頑徒三眾代飲罷。」國王卻才歡喜,轉金卮,遞與行者。行者接了酒,對眾禮畢,吃了一杯。國王見他吃得爽利,又奉一杯。行者不辭,又吃了。國王笑道:「吃個三寶鐘兒。」行者不辭,又吃了。國王又叫斟上,吃個四季杯兒。

  八戒在旁,見酒不到他,忍得他嘓嘓咽唾。又見那國王苦勸行者,他就叫將起來道:「陛下,吃的藥也虧了我,那藥裡有馬……」這行者聽說,恐怕呆子走了消息,卻將手中酒遞與八戒。八戒接著就吃,卻不言語。國王問道:「神僧說藥裡有馬,是甚麼馬?」行者接過口來道:「我這兄弟是這般口敞,他有個經驗的好方兒,他就要說與人。陛下早間吃藥,內有馬兜鈴。」國王問眾官道:「馬兜鈴是何品味?能醫何症?」時有太醫院官在旁道:「主公:

  兜鈴味苦寒無毒,定喘消痰大有功。
  通氣最能除血蠱,補虛寧嗽又寬中。」

  國王笑道:「用得當,用得當。豬長老再飲一杯。」呆子亦不言語,卻也吃了個三寶鐘。國王又遞了沙僧酒,也吃了三杯,卻俱敘坐。

  飲宴多時,國王又擎大爵,奉與行者。行者道:「陛下請坐。老孫依巡痛飲,決不敢推辭。」國王道:「神僧恩重如山,寡人酬謝不盡。好歹進此一巨觥,朕有話說。」行者道:「有甚話說了,老孫好飲。」國王道:「寡人有數載憂疑病,被神僧一貼靈丹打通,所以就好了。」行者笑道:「昨日老孫看了陛下,已知是憂疑之疾,但不知憂疑何事?」國王道:「古人雲:『家醜不可外談。』奈神僧是朕恩主,惟不笑,方可告之。」行者道:「怎敢笑話?請說無妨。」國王道:「神僧東來,不知經過幾個邦國?」行者道:「經有五六處。」又問:「他國之後,不知是何稱呼。」行者道:「國王之後,都稱為正宮、東宮、西宮。」國王道:「寡人不是這等稱呼:將正宮稱為金聖宮,東宮稱為玉聖宮,西宮稱為銀聖宮。現今只有銀、玉二後在宮。」

  行者道:「金聖宮因何不在宮中?」國王滴淚道:「不在已三年矣。」行者道:「向那廂去了?」國王道:「三年前,正值端陽之節,朕與嬪後都在御花園海榴亭下解粽插艾,飲菖蒲雄黃酒,看鬥龍舟。忽然一陣風至,半空中現出一個妖精,自稱賽太歲,說他在麒麟山獬豸洞居住,洞中少個夫人,訪得我金聖宮生得貌美嬌姿,要做個夫人,教朕快早送出;如若三聲不獻出來,就要先吃寡人,後吃眾臣,將滿城黎民盡皆吃絕。那時節,朕卻憂國憂民,無奈,將金聖宮推出海榴亭外,被那妖響一聲攝將去了。寡人為此著了驚恐,吃那粽子,凝滯在內;況又晝夜憂思不息:所以成此苦疾三年。今得神僧靈丹服後,行了數次,盡是那三年前積滯之物,所以這會體健身輕,精神如舊。今日之命,皆是神僧所賜,豈但如泰山之重而已乎!」

  行者聞得此言,滿心喜悅,將那巨觥之酒,兩口吞之,笑問國王曰:「陛下原來是這般驚憂。今遇老孫,幸而獲愈。但不知可要金聖宮回國?」那國王滴淚道:「朕切切思思,無晝無夜,但只是沒一個能獲得妖精的,豈有不要他回國之理?」行者道:「我老孫與你去伏妖邪,何如?」國王跪下道:「若救得朕後,朕願領三宮九嬪,出城為民,將一國江山,盡付神僧,讓你為帝。」八戒在旁,見出此言,行此禮,忍不住呵呵大笑道:「這皇帝失了體統,怎麼為老婆就不要江山,跪著和尚?」

  行者急上前,將國王攙起道:「陛下,那妖精自得金聖宮去後,這一向可曾再來?」國王道:「他前年五月節攝了金聖宮,至十月間,來要兩個宮娥,說是伏侍娘娘,朕即獻出兩個;至舊年三月間,又來要兩個宮娥;七月間,又要去兩個;今年二月裡,又要去兩個。不知到幾時又要來也。」行者道:「似他這等頻來,你們可怕他麼?」國王道:「寡人見他來得多遭,一則懼怕,二來又恐有傷害之意。舊年四月內,是朕命工起了一座避妖樓,但聞風響,知是他來,即與二後、九嬪入樓躲避。」行者道:「陛下不棄,可攜老孫去看那避妖樓一番,何如?」那國王即將左手攜著行者出席。眾官一齊起身。豬八戒道:「哥哥,你不達禮。這般禦酒不吃,搖席破坐的,且去看甚麼哩?」國王聞說,情知八戒是為嘴,即命當駕官抬兩張素桌面看酒,在避妖樓外伺候。呆子卻才不嚷,同師父、沙僧笑道:「翻席去也。」

  一行文武官引導,那國王並行者相攙,穿過皇宮,到了御花園後,更不見樓臺殿閣。行者道:「避妖樓何在?」說不了,只見兩個太監拿兩根紅漆扛子,往那空地上掬起一塊四方石板。國王道:「此間便是。這底下有三丈多深,穵成的九間朝殿。內有四個大缸,缸內滿注清油,點著燈火,晝夜不息。寡人聽得風響,就入裡邊躲避,外面著人蓋上石板。」行者笑道:「那妖精還是不害你;若要害你,這裡如何躲得?」正說間,只見那正南上,呼呼的吹得風響,播土揚塵。唬得那多官齊聲報怨道:「這和尚鹽醬口,講甚麼妖精,妖精就來了。」慌得那國王丟了行者,即鑽入地穴;唐僧也就跟入;眾官亦躲個乾淨。

  八戒、沙僧也都要躲,被行者左右手扯住他兩個道:「兄弟們不要怕得,我和你認他一認,看是個甚麼妖精?」八戒道:「可是扯淡,認他怎的?眾官躲了,師父藏了,國王避了,我們不去了罷,衒的是那家世?」那呆子左掙右掙,掙不得脫手。被行者拿定多時,只見那半空裡閃出一個妖精。你看他怎生模樣:

  九尺長身多惡獰,一雙環眼閃金燈。
  兩輪查耳如撐扇,四個鋼牙似插釘。
  鬢繞紅毛眉豎焰,鼻垂糟准孔開明。
  髭髯幾縷朱砂線,顴骨崚嶒滿面青。
  兩臂紅觔藍靛手,十條尖爪把槍擎。
  豹皮裙子腰間系,赤腳蓬頭若鬼形。

  行者見了道:「沙僧,你可認得他?」沙僧道:「我又不曾與他相識,那裡認得?」又問:「八戒,你可認得他?」八戒道:「我又不曾與他會茶會酒,又不是賓朋鄰里,我怎麼認得他?」行者道:「他卻像東嶽天齊手下把門的那個醮面金睛鬼。」八戒道:「不是,不是。」行者道:「你怎知他不是?」八戒道:「鬼乃陰靈也,一日至晚,交申酉戌亥時方出。今日還在巳時,那裡有鬼敢出來?就是鬼,也不會駕雲。縱會弄風,也只是一陣旋風耳,有這等狂風?或者他就是賽太歲也。」行者笑道:「好呆子,倒也有些論頭。既如此說,你兩個護持在此,等老孫去問他個名號,好與國王救取金聖宮來朝。」八戒道:「你去自去,切莫供出我們來。」行者昂然不答,急縱祥光,跳將上去。咦!正是:

  安邦先卻君王病,守道須除愛噁心。

  畢竟不知此去到於空中,勝敗如何,怎麼擒得妖怪,救得金聖宮,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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