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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一


  行者正在感嘆,忽聽得炮聲響喨,又只見東門開處,閃出一路人馬,真個是採獵之軍,果然勢勇。但見:

  曉出禁城東,分圍淺草中。彩旗開映日,白馬驟迎風。鼉鼓鼕鼕擂,標槍對對衝。架鷹軍猛烈,牽犬將驍雄。火炮連天振,粘竿映日紅。人人支弩箭,個個挎雕弓。張網山坡下,鋪繩小徑中。一聲驚霹靂,千騎擁貔熊。狡兔身難保,乖獐智亦窮。狐狸該命盡,麋鹿喪當中。山雉難飛脫,野雞怎避兇。他都揀占山場擒猛獸,摧殘林木射飛蟲。

  那些人出得城來,散步東郊。不多時,有二十里向高田地,又只見中軍營裏,有小小的一個將軍:頂著盔,貫著甲,裹肚花,十八札,手執青鋒寶劍,坐下黃驃馬,腰帶滿弦弓。真個是:

  隱隱君王像,昂昂帝主容。
  規模非小輩,行動顯真龍。

  行者在空暗喜道:「不須說,那個就是皇帝的太子了。等我戲他一戲。」

  好大聖,按落雲頭,撞入軍中太子馬前,搖身一變,變作一個白兔兒,只在太子馬前亂跑。太子看見,正合歡心,拈起箭,拽滿弓,一箭正中了那兔兒。

  原來是那大聖故意教他中了,卻眼乖手疾,一把接住那箭頭,把箭翎花落在前邊,丟開腳步跑了。那太子見箭中了玉兔,兜開馬,獨自爭先來趕。不知馬行的快,行者如風;馬行的遲,行者慢走:只在他面前不遠。看他一程一里,將太子哄到寶林寺山門之下,行者現了本身。不見兔兒,只見一枝箭插在門檻上。逕撞進去,見唐僧道:「師父,來了,來了。」

  卻又一變,變做二寸長的小和尚兒,鑽在紅匣之內。

  卻說那太子趕到山門前,不見了玉兔,只見門檻上插著一枝雕翎箭。太子大驚失色道:「怪哉!怪哉!分明我箭中了玉兔,玉兔怎麼不見,只見箭在此間?想是年多日久,成了精魅也。」

  拔了箭,擡頭看處,山門上有五個大字,寫著「敕建寶林寺」。太子道:「我知之矣。向年間曾記得我父王在金鑾殿上,差官賫些金帛,與這和尚修理佛殿佛象,不期今日到此。正是:因過道院逢僧話,又得浮生半日閑。我且進去走走。」

  那太子跳下馬來,正要進去,只見那保駕的官將與三千人馬趕上,簇簇擁擁,都入山門裏面。慌得那本寺眾僧,都來叩頭拜接,接入正殿中間,參拜佛像。卻才舉目觀瞻,又欲遊廊玩景,忽見正當中坐著一個和尚,太子大怒道:「這個和尚無禮!我今半朝鑾駕進山,雖無旨意知會,不當遠接,此時軍馬臨門,也該起身,怎麼還坐著不動?」教:「拿下來!」

  說聲「拿」字,兩邊校尉一齊下手,把唐僧抓將下來,急理繩索便綑。行者在匣裏默默的念咒,教道:「護法諸天、六丁六甲,我今設法降妖,這太子不能知識,將繩要綑我師父,汝等即早護持;若真綑了,汝等都該有罪。」

  那大聖暗中吩咐,誰敢不遵,卻將三藏護持定了,那些人摸也摸不著他光頭,好似一壁牆擋住,難攏其身。

  那太子道:「你是那方來的,使這般隱身法欺我?」

  三藏上前施禮道:「貧僧無隱身法,乃是東土唐僧,上雷音寺拜佛求經進寶的和尚。」

  太子道:「你那東土雖是中原,其窮無比,有甚寶貝,你說來我聽。」

  三藏道:「我身上穿的這袈裟,是第三樣寶貝。還有第一等、第二等更好的物哩。」

  太子道:「你那衣服,半邊苫身,半邊露臂,能值多少物,敢稱寶貝?」

  三藏道:「這袈裟雖不全體,有詩幾句。詩曰:

  佛衣偏袒不須論,內隱真如脫世塵。
  萬線千針成正果,九珠八寶合元神。
  仙娥聖女恭修製,遺賜禪僧靜垢身。
  見駕不迎猶自可,你的父冤未報枉為人。」

  太子聞言,心中大怒道:「這潑和尚胡說!你那半片衣,憑著你口能舌便,誇好誇強。我的父冤從何未報?你說來我聽。」

  三藏進前一步,合掌問道:「殿下,為人生在天地之間,能有幾恩?」

  太子道:「有四恩。」

  三藏道:「那四恩?」

  太子道:「感天地蓋載之恩,日月照臨之恩,國王水土之恩,父母養育之恩。」

  三藏笑曰:「殿下言之有失。人只有天地蓋載,日月照臨,國王水土,那得個父母養育來?」

  太子怒道:「和尚是那遊手遊食削髮逆君之徒。人不得父母養育,身從何來?」

  三藏道:「殿下,貧僧不知。但只這紅匣內有一件寶貝,叫做立帝貨,他上知五百年,中知五百年,下知五百年,共知一千五百年過去未來之事,便知無父母養育之恩,令貧僧在此久等多時矣。」

  太子聞說,教:「拿來我看。」

  三藏扯開匣蓋兒,那行者跳將出來,(矢犮)(矢犮)的兩邊亂走。太子道:「這星星小人兒,能知甚事?」

  【(矢犮),(矢犮),音趴pā,小兒站立不穩或侏儒羅圈腿走路搖搖擺擺的樣子。侏儒則稱(矢犮)黃牯。】

  行者聞言嫌小,卻就使個神通,把腰伸一伸,就長了有三尺四五寸。眾軍士吃驚道:「若是這般快長,不消幾日,就撐破天也。」

  行者長到原身,就不長了。太子才問道:「立帝貨,這老和尚說你能知未來過去吉凶,你卻有龜作卜?有蓍作筮?憑書句斷人禍福?」

  行者道:「我一毫不用,只是全憑三寸舌,萬事盡皆知。」

  太子道:「這廝又是胡說。自古以來,《周易》之書,極其玄妙,斷盡天下吉凶,使人知所趨避,故龜所以卜,蓍所以筮。聽汝之言,憑據何理?妄言禍福,扇惑人心。」

  行者道:「殿下且莫忙,等我說與你聽。你本是烏雞國王的太子。你那裏五年前,年程荒旱,萬民遭苦,你家皇帝共臣子秉心祈禱。正無點雨之時,終南山來了一個道士,他善呼風喚雨,點石為金。君王忒也愛小,就與他拜為兄弟。這樁事有麼?」

  太子道:「有有有。你再說說。」

  行者道:「後三年不見全真,稱孤的卻是誰?」

  太子道:「果是有個全真,父王與他拜為兄弟,食則同食,寢則同寢。三年前在御花園裏玩景,被他一陣神風,把父王手中金廂白玉珪攝回終南山去了。至今父王還思慕他。因不見他,遂無心賞玩,把花園緊閉了,已三年矣。做皇帝的,非我父王而何?」

  行者聞言,哂笑不絕。太子再問不答,只是哂笑。太子怒道:「這廝當言不言,如何這等哂笑?」

  行者又道:「還有許多話哩,奈何左右人眾,不是說處。」

  太子見他言語有因,將袍袖一展,教軍士且退。那駕上官將急傳令,將三千人馬都出門外住扎。此時殿上無人,太子坐在上面,長老立在前邊,左手傍立著行者。本寺諸僧皆退。行者才正色上前道:「殿下,化風去的是你生身之父,見坐位的,是那祈雨之全真。」

  太子道:「胡說,胡說。我父自全真去後,風調雨順,國泰民安。照依你說,就不是我父王了。還是我年孺,容得你;若我父王聽見你這反話,拿了去,碎屍萬段。」

  把行者咄的喝下來。行者對唐僧道:「何如?我說他不信,果然,果然。如今卻拿那寶貝進與他,倒換關文,往西方去罷。」

  三藏即將紅匣子遞與行者。行者接過來,將身一抖,那匣兒卒不見了。原是他毫毛變的,被他收上身去。卻將白玉珪雙手捧上,獻與太子。

  太子見了道:「好和尚,好和尚。你五年前本是個全真,來騙了我家的寶貝,如今又妝做和尚來進獻。」叫:「拿了!」

  一聲傳令,把長老諕得慌忙指著行者道:「你這弼馬溫,專撞空頭禍,帶累我哩。」

  行者近前一齊攔住道:「休嚷,莫走了風!我不叫做立帝貨,還有真名哩。」

  太子怒道:「你上來。我問你個真名字,好送法司定罪!」

  行者道:「我是那長老的大徒弟,名喚悟空孫行者。因與我師父上西天取經,昨宵到此覓宿。我師父夜讀經卷,至三更時分,得一夢。夢見你父王道,他被那全真欺害,推在御花園八角琉璃井內,全真變作他的模樣。滿朝官不能知。你年幼亦無分曉,禁你入宮,關了花園,大端怕漏了消息。你父王今夜特來請我降魔。我恐不是妖邪,自空中看了,果然是個妖精。正要動手拿他,不期你出城打獵。你箭中的玉兔,就是老孫。老孫把你引到寺裏,見師父,訴此衷腸,句句是實。你既然認得白玉珪,怎麼不念鞠養恩情,替親報仇?」

  那太子聞言,心中慘慼,暗自傷愁道:「若不信此言語,他卻有三分兒真實;若信了,怎奈殿上見是我父王?」

  這才是進退兩難心問口,三思忍耐口問心。行者見他疑惑不定,又上前道:「殿下不必心疑,請殿下駕回本國,問你國母娘娘一聲,看他夫妻恩愛之情,比三年前如何。只此一問,便知真假矣。」

  那太子回心道:「正是。且待我問我母親去來。」

  他跳起身,籠了白玉珪就走。行者扯住道:「你這些人馬都回,卻不走漏消息?我難成功。但要你單人獨馬進城,不可揚名賣弄。莫入正陽門,須從後宰門進去。到宮中見你母親,切休高聲大氣,須是悄語低言。恐那怪神通廣大,一時走了消息,你娘兒們性命俱難保也。」

  太子謹遵教命。出山門吩咐將官:「穩在此扎營,不得移動。我有一事,待我去了就來,一同進城。」

  看他:

  指揮號令屯軍士,上馬如飛即轉城。

  這一去,不知見了娘娘,有何話說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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