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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回 情亂性從因愛欲 神昏心動遇魔頭(2)


  八戒正才感歎,只見那帳幔後有火光一幌。呆子道:「想是有侍奉香火之人在後面哩。」急轉步,過帳觀看,卻是穿樓的窗扇透光。那壁廂有一張彩漆的桌子,桌子上亂搭著幾件錦繡綿衣。呆子提起來看時,卻是三件納錦背心兒。

  他也不管好歹,拿下樓來,出廳房,徑到門外道:「師父,這裡全沒人煙,是一所亡靈之宅。老豬走進裡面,直至高樓之上,黃綾帳內,有一堆骸骨。串樓傍有三件納錦的背心,被我拿來了,也是我們一程兒造化。此時天氣寒冷,正當用處。師父,且脫了褊衫,把他且穿在底下,受用受用,免得吃冷。」三藏道:「不可,不可。律雲:『公取竊取皆為盜。』倘或有人知覺,趕上我們,到了當官,斷然是一個竊盜之罪。還不送進去與他搭在原處。我們在此避風坐一坐,等悟空來時走路。出家人不要這等愛小。」八戒道:「四顧無人,雖雞犬亦不知之,但只我們知道,誰人告我?有何證見?就如拾得的一般,那裡論甚麼公取竊取也?」三藏道:「你胡做啊。雖是人不知之,天何蓋焉?玄帝垂訓雲:『暗室虧心,神目如電。』趁早送去還他,莫愛非禮之物。」

  那呆子莫想肯聽,對唐僧笑道:「師父啊,我自為人,也穿了幾件背心,不曾見這等納錦的。你不穿,且待老豬穿一穿,試試新,捂捂脊背。等師兄來,脫了還他走路。」沙僧道:「既如此說,我也穿一件兒。」兩個齊脫了上蓋直裰,將背心套上。才緊帶子,不知怎麼立站不穩,撲的一跌。原來這背心兒賽過綁縛手,霎時間,把他兩個背剪手貼心捆了。慌得個三藏跌足報怨,急忙來解,那裡便解得開。三個人在那裡吆喝之聲不絕,卻早驚動了魔頭。

  原來那座樓房果是妖精點化的,終日在此拿人。他在洞裡正坐,忽聞得怨恨之聲,急出門來看,果見捆住幾個人了。妖魔即喚小妖,同到那廂,收了樓臺房屋之形。把唐僧攙住,牽了白馬,挑了行李,將八戒、沙僧一齊捉到洞裡。老妖魔登臺高坐,眾小妖把唐僧推近台邊,跪伏於地。妖魔問道:「你是那方和尚?怎麼這般膽大,白日裡偷盜我的衣服?」三藏滴淚告曰:「貧僧是東土大唐欽差往西天取經的。因腹中饑餒,著大徒弟去化齋未回,不曾依得他的言語,誤撞仙庭避風。不期我這兩個徒弟愛小,拿出這衣物來。貧僧決不敢壞心,當教送還本處。他不聽吾言,要穿此捂捂脊背,不料中了大王機會,把貧僧拿來。萬望慈憫,留我殘生,求取真經,永注大王恩情,回東土千古傳揚也。」那妖魔笑道:「我這裡常聽得人言:有人吃了唐僧一塊肉,發白還黑,齒落更生。幸今日不請自來,還指望饒你哩。你那大徒弟叫做甚麼名字?往何方化齋?」八戒聞言,即開口稱揚道:「我師兄乃五百年前大鬧天宮齊天大聖孫悟空也。」

  那妖魔聽說是齊天大聖孫悟空,老大有些悚懼,口內不言,心中暗想道:「久聞那廝神通廣大,如今不期而會。」教:「小的們,把唐僧捆了;將那兩個解下寶貝,換兩條繩子,也捆了。且抬在後邊,待我拿住他大徒弟,一發刷洗,卻好湊籠蒸吃。」眾小妖答應一聲,把三人一齊捆了,抬在後邊。將白馬拴在槽頭,行李挑在屋裡。眾妖都磨兵器,準備擒拿行者不題。

  卻說孫行者自南莊人家攝了一缽盂齋飯,駕雲回返舊路,徑至山坡平處,按下雲頭,早已不見唐僧,不知何往,棍劃的圈子還在,只是人馬都不見了。回看那樓臺處所,亦俱無矣,惟見山根怪石。行者心驚道:「不消說了,他們定是遭那毒手也。」急依路看著馬蹄,向西而趕。

  行有五六裡,正在悽愴之際,只聞得北坡外有人言語。看時,乃一個老翁,氈衣蓋體,暖帽蒙頭,足下踏一雙半新半舊的油靴,手持著一根龍頭拐棒,後邊跟一個年幼的僮僕,折一枝臘梅花,自坡前念歌而走。行者放下缽盂,覿面道個問訊,叫:「老公公,貧僧問訊了。」那老翁即便回禮道:「長老那裡來的?」行者道:「我們東土來的,往西天拜佛求經,一行師徒四眾。我因師父饑了,特去化齋,教他三眾坐在那山坡平處相候。及回來不見,不知往那條路上去了。動問公公,可曾看見?」老者聞言,呵呵冷笑道:「你那三眾,可有一個長嘴大耳的麼?」行者道:「有有有。」「又有一個晦氣色臉的,牽著一匹白馬,領著一個白臉的胖和尚麼?」行者道:「是是是。」

  老翁道:「你們走錯路了,你休尋他,各人顧命去也。」行者道:「那白臉者是我師父,那怪樣者是我師弟。我與他共發虔心,要往西天取經,如何不尋他去?」老翁道:「我才然從此過時,看見他們錯走了路徑,闖入妖魔口裡去了。」行者道:「煩公公指教指教,是個甚麼妖魔?居於何方我好上門取索他等,往西天去也。」老翁道:「這座山叫做金蔸山。山前有個金蔸洞,那洞中有個獨角兕大王。那大王神通廣大,威武高強。那三眾此回斷沒命了,你若去尋他,只怕連你也難保,不如不去之為愈也。我也不敢阻你,也不敢留你,只憑你心中度量。」

  【蔸:原文為「山」旁。】

  行者再拜稱謝道:「多蒙公公指教。我豈有不尋之理?」把這齋飯倒與他,將這空缽盂自家收拾。那老翁放下拐棒,接了缽盂,遞與僮僕,現出本相,雙雙跪下磕頭,叫:「大聖,小神不敢隱瞞。我們兩個就是此山山神、土地,在此候接大聖。這齋飯連缽盂,小神收下,讓大聖身輕好施法力。待救唐僧出難,將此齋飯還奉唐僧,方顯得大聖至恭至孝。」行者喝道:「你這毛鬼討打。既知我到,何不早迎,卻又這般藏頭露尾,是甚道理?」土地道:「大聖性急,小神不敢造次,恐犯威顏,故此隱像告知。」行者息怒道:「你且記打。好生與我收著缽盂,待我拿那妖精去來。」土地、山神遵領。

  這大聖卻才束一束虎筋絛,拽起虎皮裙,執著金箍棒,徑奔山前,找尋妖洞。轉過山崖,只見那亂石磷磷,翠崖邊有兩扇石門,門外有許多小妖,在那裡掄槍舞劍。真個是:

  煙雲凝瑞,苔蘚堆青。崚嶒怪石列,崎嶇曲道縈。猿嘯鳥啼風景麗,鸞飛鳳舞若蓬瀛。向陽幾樹梅初放,弄暖千竿竹自青。陡崖之下,深澗之中,陡崖之下雪堆粉,深澗之中水結冰。兩林松柏千年秀,幾簇山茶一樣紅。

  這大聖觀看不盡,拽開步徑至門前,厲聲高叫道:「那小妖,你快進去與你那洞主說,我本是唐朝聖僧徒弟齊天大聖孫悟空。快教他送我師父出來,免教你等喪了性命。」

  那夥小妖急入洞裡報道:「大王,前面有一個毛臉勾嘴的和尚,稱是齊天大聖孫悟空,來要他師父哩。」那魔王聞得此言,滿心歡喜道:「正要他來哩。我自離了本宮,下降塵世,更不曾試試武藝。今日他來,必是個對手。」即命小妖們取出兵器。那洞中大小群妖,一個個精神抖擻,即忙抬出一根丈二長的點鋼槍,遞與老怪。老怪傳令,教:「小的們,各要整齊。進前者賞,退後者誅!」眾妖得令,隨著老怪,走出門來,叫道:「那個是孫悟空?」

  行者在傍閃過,見那魔王生得好不凶醜:

  獨角參差,雙眸晃亮。頂上粗皮突,耳根黑肉光。舌長時攪鼻,口闊版牙黃。毛皮青似靛,筋攣硬如鋼。比犀難照水,像牯不耕荒。全無喘月犁雲用,倒有欺天振地強。兩隻焦筋藍靛手,雄威直挺點鋼槍。細看這等凶模樣,不枉名稱兕大王。

  孫大聖上前道:「你孫外公在這裡也。快早還我師父,兩無毀傷;若道半個『不』字,我教你死無葬身之地!」那魔喝道:「我把你這個大膽潑猴精!你有些甚麼手段,敢出這般大言?」行者道:「你這潑物!是也不曾見我老孫的手段。」那妖魔道:「你師父偷盜我的衣服,實是我拿住了,如今待要蒸吃。你是個甚麼好漢,就敢上我的門來取討?」行者道:「我師父乃忠良正直之僧,豈有偷你甚麼妖物之理?」妖魔道:「我在山路邊點化一座仙莊,你師父潛入裡面,心愛情欲,將我三領納錦綿裝背心兒偷穿在身,見有贓證,故此我才拿他。你今果有手段,即與我比勢:假若三合敵得我,饒了你師之命;如敵不過我,教你一路歸陰。」

  行者笑道:「潑物!不須講口,但說比勢,正合老孫之意。走上來,吃吾之棒。」那怪物那怕甚麼賭鬥,挺鋼槍劈面迎來。這一場好殺!你看那:

  金箍棒舉,長杆槍迎。金箍棒舉,亮爍爍似電掣金蛇;長杆槍迎,明晃晃如龍離黑海。那門前小妖擂鼓,排開陣勢助威風;這壁廂大聖施功,使出縱橫逞本事。他那裡一杆槍,精神抖擻;我這裡一條棒,武藝高強。正是英雄相遇英雄漢,果然對手才逢對手人。那魔王口噴紫氣盤煙霧,這大聖眼放光華結繡雲。只為大唐僧有難,兩家無義苦爭論。

  他兩個戰經三十合,不分勝負。那魔王見孫悟空棍法齊整,一往一來,全無些破綻,喜得他連聲喝采道:「好猴兒,好猴兒,真個是那鬧天宮的本事。」這大聖也愛他槍法不亂,右遮左擋,甚有解數,也叫道:「好妖精,好妖精。果然是一個偷丹的魔頭。」二人又鬥了一二十合,那魔王把槍尖點地,喝令小妖齊來。那些潑怪一個個拿刀弄杖,執劍掄槍,把個孫大聖圍在中間。行者公然不懼,只叫:「來得好,來得好,正合吾意。」使一條金箍棒,前迎後架,東擋西除。那夥群妖莫想肯退。

  行者忍不住焦躁,把金箍棒丟將起去,喝聲:「變!」即變作千百條鐵棒,好便似飛蛇走蟒,盈空裡亂落下來。那夥妖精見了,一個個魄散魂飛,抱頸縮頭,盡往洞中逃命。老魔王唏唏冷笑道:「那猴不要無禮,看手段。」即忙袖中取出一個亮灼灼白森森的圈子來,望空拋起,叫聲:「著!」呼喇一下,把金箍棒收做一條,套將去了。弄得孫大聖赤手空拳,翻觔鬥逃了性命。那妖魔得勝回歸洞,行者朦朧失主張。這正是:

  道高一尺魔高丈,性亂情昏錯認家。
  可恨法身無坐位,當時行動念頭差。

  畢竟不知這番怎麼結果,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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