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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賣油郎獨佔花魁(8)


  話分兩頭,再說邢權在朱十老家,與蘭花情熱,見朱十老病廢在床,全無顧忌。十老發作了幾場。兩個商量出一條計策來,俟夜靜更深,將店中資本席捲,雙雙的桃之夭夭,不知去向。次日天明,十老方知。央及鄰里,出了個失單,尋訪數日,並無動靜。深悔當日不合為邢權所惑,逐了朱重。如今日久見人心,聞說朱重賃居眾安橋下,挑擔賣油,不如仍舊收拾他回來,老死有靠。只怕他記恨在心,教鄰舍好生勸他回家,但記好,莫記惡。

  秦重一聞此言,即日收拾了傢伙,搬回十老家裡。相見之間,痛哭了一場。十老將所存囊橐,盡數交付秦重。秦重自家又有二十餘兩本錢,重整店面,坐櫃賣油。因在朱家,仍稱朱重,不用秦字。

  不上一月,十老病重,醫治不痊,嗚呼哀哉!朱重捶胸大慟,如親父一般,殯殮成服,七七做了些好事。朱家祖墳在清波門外,朱重舉喪安葬,事事成禮,鄰里皆稱其厚德。

  事定之後,仍先開店。原來這油鋪是個老店,從來生意原好,卻被邢權刻剝存私,將主顧弄斷了多少。今見朱小官在店,誰家不來作成?所以生理比前越盛。

  朱重單身獨自,急切要尋個老成幫手。有個慣做中人的,叫做金中,忽一日引著一個五十餘歲的人來。

  原來那人正是莘善,在汴梁城外安樂村居住。因那年避亂南奔,被官兵沖散了女兒瑤琴,夫妻兩口,淒淒惶惶,東逃西竄,胡亂的過了幾年。今日聞臨安興旺,南渡人民,大半安插在彼。誠恐女兒流落此地,特來尋訪,又沒消息。身邊盤纏用盡,欠了飯錢,被飯店中終日趕逐,無可奈何。偶然聽見金中說起朱家油鋪,要尋個賣油幫手。自己曾開過六陳鋪子,賣油之事,都則在行。況朱小官原是汴京人,又是鄉里,故此央金中引薦到來。

  朱重問了備細,鄉人見鄉人,不覺感傷。「既然沒處投奔,你老夫妻兩口,只住在我身邊,只當個鄉親相處,慢慢的訪著令愛消息,再作區處。」當下取兩貫錢把與莘善,去還了飯錢,連渾家阮氏也領將來,與朱重相見了。收拾一間空房,安頓他老夫婦在內。

  兩口兒也盡心竭力,內外相幫,朱重甚是歡喜。光陰似箭,不覺一年有餘。多有人見朱小官年長未娶,家道又好,做人又志誠,情願白白把女兒送他為妻。朱重因見了花魁娘子,十分容貌,等閒的不看在眼,立心要訪求個出色的女子,方才肯成親。以此日復一日,擔擱下去。正是:

  曾觀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

  再說王美娘在九媽家,盛名之下,朝歡暮樂,真個口厭肥甘,身嫌錦繡。然雖如此,每遇不如意之處,或是子弟們任情使性,吃醋挑槽,或自己病中醉後,半夜三更,沒人疼熱,就想起秦小官人的好處來,只恨無緣再會。也是他桃花運盡,合當變更,一年之後,生出一段事端來。

  卻說臨安城中,有個吳八公子,父親吳岳,見為福州太守。這吳八公子,打從父親任上回來,廣有金銀,平昔間也喜賭錢吃酒,三瓦兩舍走動。聞得花魁娘子之名,未曾識面,屢屢遣人來約,欲要嫖他。王美娘聞他氣質不好,不願相接,托故推辭,非止一次。那吳八公子也曾和著閑漢們親到王九媽家幾番,都不曾會。

  其時清明節屆,家家掃墓,處處踏青。美娘因連日游春困倦,且是積下許多詩畫之債,未曾完得,分付家中:「一應客來,都與我辭去!」閉了房門,焚起一爐好香,擺設文房四寶,方欲舉筆,只聽得外面沸騰,卻是吳八公子,領著十餘個狠僕,來接美娘游湖。因見鴇兒每次回他,在中堂行兇,打家打夥,直鬧到美娘房前,只見房門鎖閉。

  原來妓家有個回客法兒,小娘躲在房內,卻把房門反鎖,支吾客人,只推不在。那老實的就被他哄過了,吳公子是慣家,這些套子,怎地瞞得。分付家人扭斷了鎖,把房門一腳踢開。美娘躲身不迭,被公子看見,不由分說,教兩個家人,左右牽手,從房內直拖出房外來,口中兀自亂嚷亂罵。王九媽欲待上前陪禮解勸,看見勢頭不好,只得閃過。家中大小,躲得沒半個影兒。

  吳家狠僕牽著美娘,出了王家大門,不管他弓鞋窄小,望街上飛跑。八公子在後,揚揚得意。直到西湖口,將美娘搡下了湖船,方才放手。美娘十二歲到王家,錦繡中養成,珍寶般供養,何曾受恁般淩賤。下了船,對著船頭,掩面大哭。吳八公子見了,放下面皮,氣忿忿的像關雲長單刀赴會,一把交椅,朝外而坐,狠僕侍立於傍。一面分付開船,一面數一數二的發作一個不住:「小賤人,小娼根!不受人抬舉!再哭時,就討打了!」美娘那裡怕他,哭之不已。船至湖心亭,吳八公子分付擺盒在亭子內,自己先上去了,卻分付家人:「叫那小賤人來陪酒!」

  美娘抱住了欄杆,那裡肯去,只是嚎哭。吳八公子也覺沒興,自己吃了幾杯淡酒,收拾下船,自來扯美娘。美娘雙腳亂跳,哭聲愈高。八公子大怒,教狠僕拔去簪珥。美娘蓬著頭,跑到船頭上,就要投水,被家童們扶住。公子道:「你撒賴便怕你不成!就是死了,也只費得我幾兩銀子,不為大事。只是送你一條性命,也是罪過。你住了啼哭時,我就放你回去,不難為你。」美娘聽說放他回去,真個住了哭。八公子分付移船到清波門外僻靜之處,將美娘繡鞋脫下,去其裹腳,露出一對金蓮,如兩條玉筍相似。教狠僕扶他上岸,罵道:「小賤人!你有本事,自走回家,我卻沒人相送。」說罷,一篙子撐開,再向湖中而去。正是:

  焚琴煮鶴從來有,惜玉憐香幾個知!

  美娘赤了腳,寸步難行,思想:「自己才貌兩全,只為落於風塵,受此輕賤。平昔枉自結識許多王孫貴客,急切用他不著,受了這般淩辱。就是回去,如何做人?到不如一死為高。只是死得沒些名目,枉自享個盛名,到此地位,看著村莊婦人,也勝我十二分。這都是劉四媽這個花嘴,哄我落坑墮塹,致有今日!自古紅顏薄命,亦未必如我之甚!」越思越苦,放聲大哭。

  事有偶然,卻好朱重那日到清波門外朱十老的墳上,祭掃過了,打發祭物下船,自己步回,從此經過。聞得哭聲,上前看時,雖然蓬頭垢面,那玉貌花容,從來無兩,如何不認得!吃了一驚,道:「花魁娘子,如何這般模樣?」

  美娘哀哭之際,聽得聲音廝熟,止啼而看,原來正是知情識趣的秦小官!美娘當此之際,如見親人,不覺傾心吐膽,告訴他一番。朱重心中十分疼痛,亦為之流淚。袖中帶得有白綾汗巾一條,約有五尺多長,取出劈半扯開,奉與美娘裹腳,親手與他拭淚。又與他挽起青絲,再三把好言寬解。等待美娘哭定,忙去喚個暖轎,請美娘坐了,自己步送,直到王九媽家。

  九媽不得女兒消息,在四處打探,慌迫之際,見秦小官送女兒回來,分明送一顆夜明珠還他,如何不喜!況且鴇兒一向不見秦重挑油上門,多曾聽得人說,他承受了朱家的店業,手頭活動,體面又比前不同,自然刮目相待。又見女兒這等模樣,問其緣故,已知女兒吃了大苦,全虧了秦小官,深深拜謝,設酒相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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