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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賣油郎獨佔花魁(7)


  秦重原是洗過澡來的,不敢推託,只得又到浴堂,肥皂香湯,洗了一遍,重複穿衣入坐。九媽命撤去肴盒,用暖鍋下酒。此時黃昏已絕,昭慶寺裡的鐘都撞過了,美娘尚未回來。

  玉人何處貪歡耍,等得情郎望眼穿!常言道:等人心急。秦重不見表子回家,好生氣悶。卻被鴇兒夾七夾八,說些風話勸酒,不覺又過了一更天氣。只聽得外面熱鬧鬧的,卻是花魁娘子回家。

  丫鬟先來報了,九媽連忙起身出迎,秦重也離坐而立。只見美娘吃得大醉,侍女扶將進來,到於門首,醉眼朦朧,看見房中燈燭輝煌,杯盤狼籍,立住腳問道:「誰在這裡吃酒?」九娘道:「我兒,便是我向日與你說的那秦小官人。他心中慕你,多時的送過禮來。因你不得工夫,擔閣他一月有餘了。你今日幸而得空,做娘的留他在此伴你。」美娘道:「臨安郡中,並不聞說起有什麼秦小官人!我不去接他。」轉身便走。九媽雙手托開,即忙拉住道:「他是個至誠好人,娘不誤你。」

  美娘只得轉身,才跨進房門,抬頭一看那人,有些面善,一時醉了,急急叫不出來,便道:「娘,這個人我認得他的,不是有名稱的子弟。接了他,被人笑話。」九媽道:「我兒,這是湧金門內開段鋪的秦小官人。當初我們住在湧金門時,想你也曾會過,故此面善。你莫識認錯了。做娘的見他來意志誠,一時許了他,不好失信。你看做娘的面上,胡亂留他一晚。做娘的曉得不是了,明日卻與你陪禮。」一頭說,一頭推著美娘的肩頭向前。美娘拗媽媽不過,只得進房相見。正是:

  千般難出虔婆口,萬般難脫虔婆手。
  饒君縱有萬千般,不如跟著虔婆走。

  這些言語,秦重一句句都聽得,佯為不聞。美娘萬福過了,坐於側首。仔細看著秦重,好生疑惑,心裡甚是不悅,嘿嘿無言。喚丫鬟將熱酒來,斟著大鐘。

  鴇兒只道他敬客,卻自家一飲而盡。九媽道:「我兒醉了,少吃些麼!」美兒那裡依他,答應道:「我不醉!」一連吃上十來杯。這是酒後之酒,醉中之醉,自覺立腳不住。喚丫鬟開了臥房,點上銀釭,也不卸頭,也不解帶,躧脫了繡鞋,和衣上床,倒身而臥。鴇兒見女兒如此做作,甚不過意,對秦重道:「小女平日慣了,他專會使性。今日他心中不知為什麼有些不自在,卻不幹你事,休得見怪!」

  秦重道:「小可豈敢!」鴇兒又勸了秦重幾杯酒,秦重再三告止。鴇兒送入臥房,向耳傍分付道:「那人醉了,放溫存些。」又叫道:「我兒起來,脫了衣服,好好的睡。」美娘已在夢中,全不答應,鴇兒只得去了。丫鬟收拾了杯盤之類,抹了卓子,叫聲:「秦小官人,安置罷。」秦重道:「有熱茶要一壺。」丫鬟泡了一壺濃茶,送進房裡,帶轉房門,自去耳房中安歇。

  秦重看美娘時,面對裡床,睡得正熟,把錦被壓於身下。秦重想酒醉之人,必然怕冷,又不敢驚醒他。忽見闌幹上又放著一床大紅紵絲的錦被。輕輕的取下。蓋在美娘身上。把銀燈挑得亮亮的,取了這壺熱茶,脫鞋上床,捱在美娘身邊,左身抱著茶壺在懷,右手搭在美娘身上,眼也不敢閉一閉。正是:

  未曾握雨攜雲,也算偎香倚玉。

  卻說美娘睡到半夜,醒將轉來,自覺酒力不勝,胸中似有滿溢之狀。爬起來,坐在被窩中,垂著頭,只管打幹噦。秦重慌忙也坐起來,知他要吐,放下茶壺,用手撫摩其背。良久,美娘喉間忍不住了,說時遲,那時快,美娘放開喉嚨便吐。

  秦重怕汙了被窩,把自己的道袍袖子張開,罩在他嘴上。美娘不知所以,盡情一嘔,嘔畢,還閉著眼,討茶嗽口。秦重下床,將道袍輕輕脫下,放在地平之上。

  摸茶壺還是暖的。斟上一甌香噴噴的濃茶,遞與美娘。美娘連吃了二碗,胸中雖然略覺豪燥,身子兀自倦怠,仍舊倒下,向裡睡去了。秦重脫下道袍,將吐下一袖的醃臢,重重裹著,放於床側,依然上床,擁抱似初。美娘那一覺直睡到天明方醒,覆身轉來,見傍邊睡著一人,問道:「你是那個?」秦重答道:「小可姓秦。」美娘想起夜來之事,恍恍惚惚,不甚記得真了,便道:「我夜來好醉!」

  秦重道:「也不甚醉。」又問:「可曾吐麼?」秦重道:「不曾。」美娘道:「這樣還好。」又想一想道:「我記得曾吐過的,又記得曾吃過茶來,難道做夢不成?」秦重方才說道:「是曾吐來。小可見小娘子多了杯酒,也防著要吐,把茶壺暖在懷裡。小娘子果然吐後討茶,小可斟上,蒙小娘子不棄,飲了兩甌。」

  美娘大驚道:「髒巴巴的,吐在那裡?」秦重道:「恐怕小娘子汙了被褥,是小可把袖子盛了。」美娘道:「如今在那裡?」秦重道:「連衣服裹著,藏過在那裡。」美娘道:「可弄壞了你一件衣服。」秦重道:「這是小可的衣服,有幸得沾小娘子的余瀝。」美娘聽說,心下想道:「有這般識趣的人!」心裡已有四五分歡喜了。

  此時天色大明,美娘起身,下床小解。看著秦重,猛然想起是秦賣油,遂問道:「你實對我說,是什麼樣人?為何昨夜在此?」秦重道:「承花魁娘子下問,小子怎敢妄言。小可實是常來宅上賣油的秦重。」遂將初次看見送客,又看見上轎,心下想慕之極,及積趲嫖錢之事,備細述了一遍。「夜來得親近小娘子一夜,三生有幸,心滿意足。」

  美娘聽說,愈加可憐,道:「我昨夜酒醉,不曾招接得你。你幹折了多少銀子,莫不懊悔?」秦重道:「小娘子天上神仙,小可惟恐伏侍不周,但不見責,已為萬幸,況敢有非意之望!」美娘道:「你做經紀的人,積下些銀兩,何不留下養家?此地不是你來往的。」秦重道:「小可單只一身,並無妻小。」

  美娘頓了一頓,便道:「你今日去了,他日還來麼?」秦重道:「只這昨宵相親一夜,已慰生平,豈敢又作癡想!」美娘想道:「難得這好人,又忠厚,又老實,又且知情識趣,隱惡揚善,千百中難遇此一人。可惜是市井之輩,若是衣冠子弟,情願委身事之。」正在沉吟之際,丫鬟捧洗臉水進來,又是兩碗姜湯。秦重洗了臉,因夜來未曾脫幘,不用梳頭,呷了幾口姜湯,便要告別。

  美娘道:「少住不妨,還有話說。」秦重道:「小可仰慕花魁娘子,在傍多站一刻,也是好的。但為人豈不自揣!夜來在此,實是大膽,惟恐他人知道,有玷芳名。還是早些去了安穩。」美娘點了一點頭,打發丫鬟出房,忙忙的開了減妝,取出二十兩銀子,送與秦重道:「昨夜難為了你,這銀兩權奉為資本,莫對人說。」

  秦重那裡肯受。美娘道:「我的銀子,來路容易。這些須酬你一宵之情,休得固遜。若本錢缺少,異日還有助你之處。那件污穢的衣服,我叫丫鬟湔洗乾淨了還你罷。」秦重道:「粗衣不煩小娘子費心。小可自會湔洗。只是領賜不當。」美娘道:「說那裡話!」將銀子掗在秦重袖內,推他轉身。

  秦重料難推卻,只得受了,深深作揖,卷了脫下這件齷齪道袍,走出房門。打從鴇兒房前經過,鴇兒看見,叫聲:「媽媽!秦小官去了!」王九媽正在淨桶上解手,口中叫道:「秦小官,如何去得恁早?」秦重道:「有些賤事,改日特來稱謝!」

  不說秦重去了,且說美娘與秦重雖然沒點相干,見他一片誠心,去後好不過意。這一日因害酒,辭了客在家將息,千個萬個孤老都不想,倒把秦重整整的想了一日。有《掛枝兒》為證:

  俏冤家,須不是串花家的子弟,你是個做經紀本分人兒,那匡你會溫存,能軟款,知心知意。
  料你不是個使性的,料你不是個薄情的。幾番待放下思量也,又不覺思量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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