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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賣油郎獨佔花魁(9)


  日已向晚,秦重略飲數杯,起身作別。美娘如何肯放,道:「我一向有心於你,恨不得你見面。今日定然不放你空去!」鴇兒也來扳留。秦重喜出望外。是夜,美娘吹彈歌舞,曲盡生平之技,奉承秦重。秦重如做了一個遊仙好夢,喜得魄蕩魂消,手舞足蹈。夜深酒闌,二人相挽就寢。雲雨之事,其美滿更不必言。

  一個是足力後生,一個是慣情女子。這邊說,三年懷想,費幾多役夢勞魂;那邊說,一載相思,喜僥倖粘皮貼肉。一個謝前番幫襯,合今番恩上加恩;一個謝今夜總成,比前夜愛中添愛。紅粉妓傾翻粉盒,羅帕留痕;賣油郎打潑油瓶,被窩沾濕。可笑村兒幹折本,做成小丫弄風流。

  雲雨已罷,美娘道:「我有句心腹之言與你說,你休得推託。」秦重道:「小娘子若用得著小可時,就赴湯蹈火,亦所不辭,豈有推託之理?」美娘道:「我要嫁你!」秦重笑道:「小娘子就嫁一萬個,也還數不到小可頭上,休得取笑,枉自折了小可的食料。」

  美娘道:「這話實是真心,怎說取笑二字!我自十四歲被媽媽灌醉,梳弄過了,此時便要從良,只為未曾相處得人,不辨好歹,恐誤了終身大事。以後相處的雖多,都是豪華之輩,酒色之徒,但知買笑追歡的樂意,那有憐香惜玉的真心。看來看去,只有你是個志誠君子,況聞你尚未娶親,若不嫌我煙花賤質,情願舉案齊眉,白頭奉侍。你若不允之時,我就將三尺白羅,死於君前,表白我一片誠心,也強如昨日死于村郎之手,沒名沒目,惹人笑話。」

  說罷,嗚嗚的哭將起來。

  秦重道:「小娘子休得悲傷。小可承小娘子錯愛,將天就地,求之不得,豈敢推託?只是小娘子千金聲價,小可家貧力薄,如何擺佈,也是力不從心了。」美娘道:「這卻不妨。不瞞你說,我只為從良一事,預先積趲些東西,寄頓在外,贖身之費,一毫不費你心力。」秦重道:「就是小娘子自己贖身,平昔住慣了高堂大廈,享用了錦衣玉食,在小可家,如何過活?」美娘道:「布衣蔬食,死而無怨!」秦重道:「小娘子雖然──只怕媽媽不從!」美娘道:「我自有道理。」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兩個直說到天明。

  原來黃翰林的衙內,韓尚書的公子,齊太尉的舍人,這幾個相知的人家,美娘都寄頓得有箱籠。美娘只推要用,陸續取到密地,約下秦重,教他收置在家。

  然後一乘轎子,抬到劉四媽家,訴以從良從事。劉四媽道:「此事老身前日原說過的。只是年紀還早,又不知你要從那一個?」美娘道:「姨娘,你莫管是甚人,少不得依著姨娘的言語,是個真從良,樂從良,了從良;不是那不真、不假、不了、不絕的勾當。只要姨娘肯開口時,不愁媽媽不允。做侄女的別沒孝順,只有十兩金子,奉與姨娘,胡亂打些釵子。是必在媽媽前做個方便,事成之時,媒禮在外。」

  劉四媽看見這金子,笑得眼兒沒縫,便道:「自家兒女,又是美事,如何要你的東西!這金子權時領下,只當與你收藏,此事都在老身身上。只是你的娘,把你當個搖錢之樹,等閒也不輕放你出去,怕不要千把銀子!那主兒可是肯出手的麼?也得老身見他一見,與他講道方好。」美娘道:「姨娘莫管閒事,只當你侄女自家贖身便了。」劉四媽道:「媽媽可曉得你到我家來?」美娘道:「不曉得。」四媽道:「你且在我家便飯,待老身先到你家,與媽媽講,講得通時,然後來報你。」

  劉四媽雇乘轎子,抬到王九媽家,九媽相迎入內。劉四媽問起吳八公子之事,九媽告訴了一遍。

  四媽道:「我們行戶人家,到是養成個半低不高的丫頭,盡可賺錢,又且安穩。不論什麼客就接了,倒是日日不空的。侄女只為聲名大了,好似一塊鯗魚落地,馬蟻兒都要鑽他。雖然熱鬧,卻也不得自在。說便許多一夜,也只是個虛名。那些王孫公子來一遍,動不動有幾個幫閒,連宵達旦,好不費事。跟隨的人又不少,個個要奉承得他好,一些不到之處,口裡就出粗哩嗹羅嗹的罵人,還要弄損你傢伙,又不好告訴得他家主,受了若干悶氣。況且山人墨客,詩社棋社,少不得一月之內,又有幾時官身。這些富貴子弟,你爭我奪,依了張家,違了李家,一邊喜,少不得一邊怪了。就是吳八公子這一個風波,嚇殺人的,萬一失差,卻不連本送了?官宦人家,和他打官司不成,只索忍氣吞聲。今日還虧著你家時運高,太平沒事,一個霹靂空中過去了。倘然山高水低,悔之無及。妹子聞得吳八公子不懷好意,還要和你家索鬧。侄女的性氣又不好,不肯奉承人,第一是這件,乃是個惹禍之本。」

  九媽道:「便是這件,老身好不擔憂。就是這八公子,也是有名有稱的人,又不是下賤之人,這丫頭抵死不肯接他,惹出這場寡氣。當初他年紀小時,還聽人教訓。如今有了個虛名,被這些富貴子弟誇他獎他,慣了他性情,驕了他氣質,動不動自作自主。逢著客來,他要接便接。他若不情願時,便是九牛也休想牽得他轉!」

  劉四媽道:「做小娘的略有些身分,都則如此。」王九媽道:「我如今與你商議,倘若有個肯出錢的,不如賣了他去,到得乾淨。省得終身擔著鬼胎過日。」劉四媽道:「此言甚妙!賣了他一個,就討得五六個。若湊巧撞得著相應的,十來個也討得的。這等便宜事,如何不做!」

  王九媽道:「老身也曾算計過來。那些有錢有力的不肯出錢,專要討人便宜。及至肯出幾兩銀子的,女兒又嫌好道歉,做張做智的不肯。若有好主兒,妹子做媒,作成則個。倘若這丫頭不肯時節,還求你攛掇。這丫頭做娘的話也不聽,只你說得他信,話得他轉。」劉四媽呵呵大笑道:「做妹子的此來,正為與侄女做媒。你要許多銀子便肯放他出門?」九媽道:「妹子,你是明理的人。我們這行戶中,只有賤買,那有賤賣?況且美兒數年盛名滿臨安,誰不知他是花魁娘子!難道三百四百,就容他走動?少不得要他千金。」

  劉四媽道:「待妹子去講,若肯出這個數目,做妹子的便來多口。若合不著時,就不來了。」臨行時,又故意問道:「侄女今日在那裡?」王九媽道:「不要說起,自從那日吃了吳八公子的虧,怕他還來淘氣,終日裡抬個轎子,各宅去分訴。前日在齊太尉家,昨日在黃翰林家,今日又不知在那家去了!」劉四媽道:「有了你老人家做主,按定了坐盤星,也不容侄女不肯。萬一不肯時,做妹子自會勸他。只是尋得主顧來,你卻莫要捉班做勢。」九媽道:「一言既出,並無他說!」九媽送至門首。劉四媽叫聲咶噪,上轎去了。這才是:

  數黑論黃雌陸賈,說長話短女隨何。
  若還都像虔婆口,尺水能興萬丈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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