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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回 雲貞女萬里傳書(2)


  所可恨者,君元室馬氏,侍妾劉氏、吳氏皆言力能守貞,不及數載,頓食前言。良人猶在,改醮他適,拋棄兒女,苟圖富貴,惟此殊增人怛悼耳。丁郎雖出馬氏,猶貞所生。此君一塊骨血,而貞之所莫敢遑息者也。貞母於壬秋患病,延至癸春二月六日,奄然長逝。兩老人一生血脈,惟貞一線之存。不料六十年鏡花水月,情深半予,能不酸楚耶?

  庸弟原非己出,漠不相關,只知搜索家資,良可痛恨。貞自遭此變,愈覺難堪,顆粒纓絲,一無所出。家計歲入不敷,貞屢求典售,而又不忍輕去,徒令侵吞剝削,多致荒廢。房產欹傾過半,複被負義人據為已有,拆變一空,僅留敗屋數椽,聊蔽風雨。大非昔時光景!從前緩急可商之處,近皆裹足不前,遇有急需,貞亦不輕啟齒,正恐不惟無濟,反惹非笑。君友馮郭西,絕跡多年。近來詢問消息,情意頗真,些小通融,尚可資助。第恐日久漸疏,難保終始如一耳。而其肫肫懷念之忱,則未可負之。節次囑帶瓶口、扇套、鞋襪、筆、茶諸物,盡為負義人賺去,言之恨恨。

  貞邇來兩餐之外,不能稍自舒展。嫁笥奩具,陸續盡歸質庫。頻年己身之補綴,蓮姐之盤纏,丁郎之膏火束惰,瑻女之釵釧、鞋腳,在在皆挖肉補瘡所辦也。況問安侍寢,未敢偶離。

  怡色柔聲,猶虞獲咎,即飲食衣服,儉則負嗇吝之嫌,費又受奢侈之責;素則雲樸陋無色,豔則雲冶容誨淫。非詬誶迭加,即夏楚從事,求有一日之完膚,而不可得。貞年逾三十,非複少時兒女,家人見之,有何面目,結縭之始,筆墨為命,拈毫橫笛,倡隨幾及十年,一旦梗斷蓬飄,往事不堪回首!簫聲研跡,久已荒疏。縱有屬和之章,不過勉強承命,吟風弄月之句,斷不敢形於毫端。顧影自憐,可勝悲咽。蓮姐自壬夏摘花受逼之後,其志益堅。雨榻風欞寒更暑夜,甘苦與共,形影相隨,此貞今世之贅瘤,而君他年之桃葉也。高魁、顏忠、賀花兒等,只知迎合上意,計飽私囊。素芝碧桃輩,鉤深索隱,播弄如簧,尤為腹心之患。此狂奴故態,又何足道?惟有委曲將就,餂以甘言,博一時清靜而已。

  負義人屢言在緬甸館谷豐隆,一年之中,若肯節省,尚可餘三四百金,而貞初不信也。伏思君以疏狂之性,未展才華,頓遭大難。一朝失足,萬念俱灰。又有何心矜持名節?且棲身異域,舉目誰親?月夕花晨,酒闌燈炧,呼廬排悶,擁妓消愁,亦旅人常事。或值多情倩女,知音嫠婦,彼美憐才,書生結習,未能免俗,聊複爾爾。貞方痛憫不暇,寧效彼妒婦口吻,涉筆規諷耶。惟念君身已非強健,情複憨癡。彼若果以心傾,何妨竟為情死?特恐口餳齒蜜,腹劍腸冰,徒耗有用之精神;反受無窮之魔障。私心自揣,殊為君憂,況曲蘖迷心,兼能痛腹,樗蒲遊戲,更喪文名,些小償來之財,何足為計。所慮君以千金之體,甘自頹唐,反不若貞之釜蟻餘生,尚知自愛者何哉?

  來書三月適館四兄春齋,六月仍回故地,此中原委,未得其詳。君既與四兄為骨肉之交,相依邸舍,便可為家,何必舍此他圖?別生枝節。況去之未久,旋複歸來,則貞所不能解者。

  大丈夫處世,怨固不可深結,恩亦不宜過求。未曾拜德之前,先思圖報之地。四兄豪俠,人所共稱。窺其心跡,量可超拔君於苦海中,而噓拂之,酬報之機,貞心早為區畫矣。相隔萬里餘,忽東忽西,萍跡靡定,未覘雁足,空致魚書,即有薄裹冰資,亦不敢徑行遠寄,恐蹈故轍,轉使空函莫達也。

  去春有徐州俞令回籍恩旨,惜未波及,然此後機緣,大有可望。十年期滿,定遇赦歸,諸凡惟隨遇而安,耐心以守,鸞台珠浦,我兩人寧終無團圓時耶!每念弱草微塵,百年一瞬,夢幻泡影,豈能久留?生死兩途,思之已審。別後況味,不減夜台,現在光陰,幾同羅刹,何難一揮慧劍,超入清涼,奈緣孽如絲,牢牢縛定,不得不留此軀殼,鬼諢排場,冀了一面之緣,不負數年之苦。他年白頭無恙,孺子有成,大事一肩,雙手交卸,貞心不大快哉?故今者,君一日未回,此擔一日不容放下也。六弟自盱眙來,聞有緬甸公幹。故掩戶挑燈,略書悃忱,淚痕滿紙,神魂遄飛。計書到日,開緘當在黃梅,想君閱之,亦心與俱酸也。附詩六首,聊以言志,信手拈來,亦是一幅血淚耳!詩曰:

  搔首雲天接大荒,伊人秋水正茫茫。
  可憐遠戍頻年夢,幾斷深閨九曲腸。
  井臼敢雲虧婦道,荻丸聊以繼書香。
  孝慈兩宇今無負,即此猶堪報數行。

  鶯花零落懶搴幃,怕看簾前燕子飛。
  鏡裡漸斑新鬢角,客中應減舊腰圍。
  百年幻影身如寄,一線餘生命亦微。
  強笑恐違慈母意,藥囊偷典嫁時衣。

  十五嬌兒付水流,綠窗不復喚梳頭。
  殘脂勝粉鞶絲閣,碎墨零香問字樓。
  千種淒涼千種恨,一分憔悴一分愁。
  儂親亦未終儂養,似此空花合共休。

  當時夢裡喚真真,此際迢迢若比鄰。
  愛寫團圞邀字讖,偷占榮落祝花神。
  哪堪失意飄零日,翻作關心屬望人。
  別有憐才惟一語,年來消瘦恐傷春。

  早自甘心百不如,肩勞任怨敢欷歔。
  迷離摸索隨君夢,顛倒尋求寄妾書。
  妝閣早經疏筆墨,簫聲久巳謝庭除。
  讒言休撼離人耳,猶是堅貞待宇初。

  未曾蘸墨意先癡,一宇剛成血幾絲。
  淚縱能幹終有跡,語多難寄反無詞。
  十年別緒春蠶老,萬里羈愁塞雁遲。
  封罷小窗人靜悄,斷煙冷露阿誰知。

  ——甲午嘉平朔夕,雲貞載拜上

  ***

  秋塘觀畢,聲淚俱下。釋書長歎曰:「馬氏自言養親教子,力肩重任,乃一旦改事他人,結髮情安在耶!劉氏、吳氏固不足言。孰知韓文錦恩人,乃陳雲貞也。」

  即向書長揖曰:「勞卿代餘養親教子,肩勞任怨,辛苦惟汝當之。文錦當年目不識卿,真負心人也!從此以往,文錦知罪矣。」

  手捧其書,嗚鳴而泣。直至元貞二年丙申,遇赦回籍。則五弟文秀亦卒。秋塘一入家中,見丁郎瑻兒兩兩出迎,一男一女,業已成立。但物是人非,舉目愴側,老母蒼然,尚猶矍鑠。拜見定省畢,回至私室,一見雲貞,也不暇詳問便撲簌簌淚下。將一男一女,並雲貞三人,一束抱住。瞠目而泣嗚咽不能成聲。雲貞此時,始任情一哭,淚如湧泉。秋塘觀之,更撫膺欲絕,自言:「吾過矣!吾過矣!彼婦之口,自言能守,今安在耶?」

  丁郎、瑻兒亦悲悼不能仰視,轉是蓮姐在旁,再三婉勸,以為骨肉團圓,一天之喜,若更悲楚,恐痛傷陳夫人矣。秋塘方釋手,收淚謝曰:「雲貞乃秋塘恩人,應宜拜謝。」

  言未已,即伏在地下,雲貞亦拜,拜畢,丁郎、瑻兒置酒,為父上壽。六弟文釗聞兄萬里歸來,亦攜酒肴,為之洗塵。長兄文鳳亦扶掖楊夫人至。一家聚會,酌酒稱慶,秋塘見丁郎學已有成,歎曰:「此汝母之力,乃父不與知也。」

  秋塘自此待雲貞至老不衰。後果納蓮姐為小妾,不忍拂雲貞之意。瑣女字本邑邊太守之子,丁郎後出仕于宋,至資治少尹。夫婦壽皆耄期,得與誥命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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