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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回 雲貞女萬里傳書(1)


  韓生文錦,字秋塘,泗州天長人。肮髒不羈,落拓有大志。

  仕元許州州判,在任以倔強,累與州牧有隙。

  州牧銜之,而州牧後以贓敗,韓州判亦被議遣戍緬甸,萬里投荒,家口未歸。生母尚殯任所;嫡母楊氏在家,偏愛諸兄弟,膏腴沃壤皆不及秋塘。諸弟傲狠在家,屢生枝節,欲以陷兄任所。秋塘不以為意。殊禍生不測,妻妾子女相向而泣。秋塘曰:「我身生還無望,母老子幼,汝等能代余侍奉甘旨,教育兒女,秋塘雖在煙荒,死亦瞑目。」

  時秋塘一妻馬氏,二妾劉氏、吳氏,無不毅然應允,誓無二心。秋塘喜曰:「如此吾複可憂,萬里之行,其甘如飴。」

  惟側室陳氏,默然不語。秋塘問之曰:「雲貞何獨不語,寧以吾勢敗,將欲改適耶?」

  雲貞陳氏斂容答曰:「韓氏祖宗不各修德幾許,今一旦乃建無數貞節坊矣,自古迄今,間有改醮之命婦,寧有守貞之側室耶!」

  秋塘聞言,色慘神沮。雲貞亦向隅而泣。秋塘暗思,他日首先改醮者,必雲貞也。遂勉強安慰一會,其妻馬氏諸事均肩其任,囑以勿慮。秋塘歎曰:「家政綱紀,仍不離結髮人也。」

  當夜置酒,與秋塘餞別。次日,姬妾俱送至汜水,惟雲貞依依不捨,直送至襄城楓亭,掩泣而別。秋塘猶以欲他適,故作此態也者,怏怏惜別。秋塘既登長途,不勝悽楚。

  雲貞自回許州,偕正室馬氏等收拾細軟,招集僕從,啟殯,望泗州迸發。不日遂抵天長,至家。將生母安葬,諸事停妥。

  初時亦相安無事;久之,而五弟文秀,謂秋塘萬里遠戍,妻妾在家,坐耗廩糧,令各自為計。馬氏大怒,與文秀互相詬詈。

  楊夫人左袒文秀,反杖馬氏。馬氏且號且泣,恚怒欲死,雲貞勸止之。六弟文釗,乃與秋塘一母所出。繼而三弟文綿、四弟文華,皆欲驅逐雲貞,誣以不孝,構母訟之。雲貞遂陷囹圄。

  久之,縣令以無所驗白,得釋。家中遂如水如火,全不相人矣。

  有中表王生者,美少年也。偶至家,而秋塘妾吳氏與之接談。

  被文華所窺,大怒。俟王生去後,立逼吳氏改醮。吳氏披髮號泣,指天誓日。楊夫人亦醜詆備至,王生知之,以一書怒絕文華,其事遂寢。自此秋塘長兄文鳳亦事事偵察,窺隙覓釁。僕役使女多用買囑,而屋宇田產,文秀漸次吞併。又累構與鄰人爭訟,以傾陷之。媒孽事端,已非一次。馬氏、劉氏、吳氏皆不勝忿怒,惟雲貞不以為然。婉勸之曰:「石卵之不敵明矣,且姑待之。」

  楊夫人又責:「以每歲甘旨,非數百金不可。」

  雲貞皆委曲從之。秋塘在緬甸,疊有家書,俱為雲貞所得。雲貞意中早有把握。

  至元間,江淮大饑,人不自保。壽陽賊又不時擾亂泗州,徭役頻興,馬氏等漸次力不能支,又訛傳秋塘已在緬甸身故,於是妻妾數人自相魚肉矣。馬氏每責劉氏,日日誚讓,鞭答隨及。劉氏久不能堪,亦恚曰:「夫人不過欲獨建貞坊,逼劉氏作再醮之婦而已。」

  馬氏立命尋媒。不數日,即將劉氏嫁於淮西,楊夫人及諸弟文秀等無不暗喜。惟雲貞一女,名瓊兒,楊夫人鍾愛之,年雖沖幼,性最穎異,上及祖母諸叔,下及嫡母馬氏,往來調停,頗得其力。馬氏欲加淩厲,無隙可尋。乃暗減刻其衣服飲食。久而又與雲貞為難,而雲貞每俯首低眉,不稍露一辭色。馬氏有子名丁郎,亦甚聰明。至是馬氏生心,並其子亦苛遇之。每不與食,而雲貞暗相保護。丁郎反依戀雲貞若生母然。

  馬氏益加憤懣,愈生風波。不拘雲貞、吳氏、瓊兒、丁郎等,一罵便是四夜三朝,一打便是千紅萬紫。文秀見此光景,正中其懷,又党于馬氏,益加唆使,暗相謀陷。吳氏、丁郎等度日如年,未及半年,吳氏不堪其苦,又被馬氏嫁去。馬氏至此,專意雲貞,窘辱備至,俱難撼之,無可發洩,日日打雞罵犬,雲貞已窺其意,以言挑之,曰:「夫人經理家政,十分勞苦。」

  馬氏怒曰:「若非賤婢等累我,此家業已交卸于丁郎矣!」

  雲貞又曰:「聞緬甸物故之信,乃系訛傳,夫人何言及此?」

  馬氏亦怒曰:「如此景況,漫道訛傳,即使秋塘尚在,餘已久不能堪,欲脫離此苦海矣。但無人瓜代耳。」

  雲貞曰:「夫人戲言耳!若果有此意,妾願撫孤成立,為秋塘立後。」

  馬氏遂回嗔作喜曰:「恐汝亦戲言耳!」

  雲貞曰:「妾何敢與夫人作戲?」

  馬氏一時不覺五體投地,再拜而起曰:「雲貞妹子,乃馬氏再造之人也。自今以往,馬氏不復作韓家婦矣。」

  也不稟告楊夫人,竟自央媒,嫁與徐州邳縣趙進士為妾。楊夫人見此光景,未免怏悒,從前念頭亦漸改三分之一。而秋塘田園,被文秀侵奪去者,存亦無幾。加以歲益荒旱,文綿、文華皆相繼而卒,而惟文秀搖唇鼓舌,啟釁生禍者,猶安然無恙。

  文秀至此,猶時時謀陷雲貞,讒毀多端。雲貞艱苦萬狀,百折不回。上以承母夫人之歡心,下以供兒女子之朝夕。早晚尚得瓊兒,稍一寫心,無何而瓊兒病故。雲貞慟哭不已,目幾失明。

  從此惟一子丁郎,一女瑻兒,作伴過日。又一小鬟蓮姐,年幼而頗有血性。文秀久思染指。一日因蓮姐往花園摘花,幾為文秀所逼。雲貞敢怒而不敢言,惟命出入時加防閑。

  一日,六弟文釗自盱眙歸來。言二兄秋塘未抵緬甸,在蒙化軍某處。因有公幹,尚在盱眙。雲貞連夜修書一封,附詩六首,托文釗立時寄去。

  且說秋塘自離許州,迤邐直達滇南,幸有滁州全椒縣陳青者,為蒙化廳司李。陳青乃雲貞之從四兄也。遂館秋塘,時去時來,荏苒光陰,多在蒙化。一日蒙化廳得緬甸公幹人送書至,陳青交與秋塘,秋塘持歸寓所,急拆觀之,書曰:

  妾雲貞,端肅斂衽再拜,致侯秋塘大人安履。憶自楓亭分手,彈指十年。萬里羈愁,空懷歲月,長門幽恨。莫訴晨昏。然母親膝前,兒女團圓,尚可安慰。君隻身孤戍,依人作計,誰與為歡?問暖噓寒,窺饑探渴,涼涼踽踽,未知消受幾許淒其!貞雖不能縱萬里之身,續一夕之好,而離魂斷夢常繞左右矣!思君十二,腸回九折,豈虛語哉?別來七奉手劄,未複一函,使固難逢,筆亦莫罄,單詞片語,未足慰雙撐盼睫也。客歲五月初六日,得一密信。來人送書之日,適貞臥病之時,投遞參差,歲成不測,幸瓊兒解人覷破,支吾遮掩,得以解紛。不覺冷汗涔涔。二豎頓然告退,伏枕細讀,悲喜交集。

  少頃,母親拆書榻畔,笑語貞雲:「錦兒帶罪邊衛,歸期可望,來稟頗自愧悔。想已磨折悛改,我今亦憐之矣!」

  是皆君孝思所感。不然,此恩正未易施也。別後情景,概未寄知,生母新阡,樹木成林,圍牆完固,歲時伏臘,瞻拜如常,江水平漕,不相侵害,可以放懷。嫡母極履優遊,飲食猶昔,惟痰症時作,精神稍衰耳。親族中概同陌路,大姊夫大姊姊雖不甚冷落,亦無大照料。二姊夫已故,二姊姊尚留都下。七妹遠在楚省,音問久疏。翼廷大兄人雖刻薄,但為母親所依賴,嗣有書來,總以一味感歎,不失歡心。三弟四弟,業已物故。至負義人五弟,今已移居他所,不及提防。萋斐之言,暖昧之事,難免聳惑于高堂。貞惟忍性堅心,立定腳跟,期盡吾之所當盡而已。至於青蠅牆茨之譖,信與不信,又何敢必?總之,瓊女而在,尚可為解。不幸又於去年八月,出疹冒風以死。十五年仳離辛苦,盡付東流。草草治棺,瘞於塋側。猶記沒之前夕捧貞頰而啼曰:「爹爹離家已久,兒沒後萬不可一語及之。」

  今憶此言,不禁淚如泉湧,何止殘稿遺書,驚心玉碎,零脂剩粉,觸目蘭摧耶!丁郎讀書,頗有父風。然恃聰明,而少沉潛,務高遠,而不咀嚼。詩詞有新穎之句,文藝則駁雜不純,青青子衿,初非金馬玉堂中人也。來書詢其所師,舞勺以前,皆貞口授,經史詩詞,略知大義。庚戌仲夏,始就楊先生授業講解,嗣後楊先生選任辭去。至今皆卜權齋訓迪,教法頗嚴,貞亦不敢稍假辭色。課文之暇,仍以詩詞試之,不留餘力,惟母親姑息太甚,奈何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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