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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清河縣將錯送程儀 鄭親王無端逢國色(1)


  卻說承恩公所乘的坐船,趁著斜風潑雨,一路趕到清江浦,已是十月初旬。天光放晴,只是冷得異常,就在大閘口住了。

  管家杜福,上前回了一聲:「現在打聽漕運總督靳大人新經交卸,暫由河台張雲樵兼署。這姓張的是個捐班出身,為人很為油滑,爺是今天去拜會,還是……?」

  承恩公歎了一口氣,把自己身子望望,這兩件單薄衣衫,很不漂亮,又取過鏡子一瞧,照見面色憔悴,油裡帶灰,那一副失時落殼的尊容,幾乎自家認不得自家,忙指著兒子桂祥說:「你也該替一替手,出去官場逛逛。」

  桂祥撇著一張嘴,操著一雙手說:「只要爹給我一套新鮮衣褂,讓我裝潢起來,叫我到天上,我都是去的。」

  承恩公向不動怒,這時窮極氣生,不免抬起一隻破靴子,照準桂二爺大腿就是一腳。桂祥受了這種委屈,就傻腔傻氣的怪叫起來。承恩公方欲舉拳,轉是蘭兒眼法手快,伸出那雪白的嫩手,將父親抱住說:「爸爸,不用著急,官場戲場,哥子年輕,禮節恐有不到。不妨事,女兒耳朵上還有一副金墜,嵌著兩粒大珠,摘下來就叫杜福到鋪子裡變換些錢文,揀那合身的袍褂,替爺買他一套。今天遲了,明天預備預備,坐頂轎子,就向姓張的那裡拜會。」

  這幾句知心貼意的話,又平和,又軟媚,把一位承恩公說得點氣全無。

  一宵易過,到了次日,即依照蘭兒辦法。論這耳墜上兩粒明珠,有豌豆般大小,估值價格,倒還不俗,無如明珠投暗,遇非其時,胡亂的換了百十串錢,買一套珠羔袍褂,什麼翎頂冠靴,也是要購辦的。一時預備齊全,寫了個大字名帖,雇了轎夫,租了一頂官轎,承恩公端坐裡面,官場的架子是有的。

  趕到河台衙門,照例開中門請見,花廳上會過面。那姓張的油腔滑調,瞧這卸任的都統,何曾放在眼底!說幾句局面清苦,虧墊累累,那借貸的話頭,已綹綹到梢的剪斷。不一會茶碗一端,廳下招呼送客,承恩公只好趔趄著腳步子轉回,姓張的送到堂口,彼此一躬。這裡承恩公上了官轎,打發杜福在普通各衙門送個名片,如此入廟燒香,不坐正面的神道,也要拜他一拜,靈驗不靈驗,只且不管。

  單講承恩公回到坐船,婆子佟佳氏和著兒女迎接入艙,開發了轎夫,胡亂吃些茶飯,眼巴巴守候各官回拜。哪知官場習慣,勢利非常,要是實缺現任,沒有不巴結恭維,一經拜會,趕著鑼慌慌地回拜,今日上頓,明日下頓,接差辦差,鬧個不歇不然。如今你去拜他,他拿著身分,也不回來候,即如這裡河台張元樵,論起彼此官階,還夠得著,行客既拜坐客,沒有坐客不回拜行客。

  無如他一眼覷破這承恩公惠征是前來打抽豐的,這種卸任的官僚,盡可不睬。打發個差官,拿了一張名帖過來,說是敝上感冒風寒,不能拜客,慢騰騰的在身邊掏出個大紅封套,粘個紅籤子,正中寫「贐儀」兩個大字,旁注「拾陸元」三個小字。承恩公瞧了,身上好似澆了一瓢冷水,非常難受,伸出手來搖了幾搖說:「不勞貴上破費。」

  差官轉身要走,承恩公發出脾味嚷說:「門縫子瞧人,太看我不起!」

  忙把個裝錢封套摔了。差官見這光景似嫌少,乾笑了一聲,在艙板上拾起,也就揚長去了。這個當兒,岸上忽然鑼聲荒荒價響,接著清道飛虎旗子招搖,四個紅黑高帽子,一頂錫頂藍呢的官轎。馬上長隨,戴著紅纓暖帽,早躥下坐騎,跑至坐船跟前,跳板搭得現成的,走上來說:「是我們清河縣吳棠吳大老爺稟見。」

  杜福站在船頭上,不敢怠慢,就將手本遞進官艙。承恩公瞧了一瞧,忙說聲「請」,杜福高著嗓子喊叫:「請呀……」

  那吳棠走下轎來,早有長隨家人扶著上船,一進官艙,趕先請安叩頭,承恩公還禮不迭。杜福送過茶來,彼此坐下。吳棠瞧著承恩公面部雖帶有幾分晦氣,然頦下豐滿,將來倒有點後福;承恩公瞧著吳棠年紀在三十開外,生得高眉秀目,一表非凡,倒是個封疆氣概,比著那河台張雲樵,自然雅俗不同。原來這吳棠原籍安徽,是個乙榜挑用知縣,為人精明幹練有才。

  他此來是專程拜謁他鄉榜房師,順便回謁承恩公。因承恩公坐船在前,那房師坐船在後,先疏後親,便是這個道理。在船艙裡談了幾句客套,說了一會官場,承恩公也就端起茶碗,姓吳的起身告辭,趕過別船去了。吳棠走後,蘭兒早由後艙出來說:「清河縣倒還有點禮數,爸爸何不同了道些苦衷?」

  承恩公笑說:「世態炎涼,官場兒戲,一個闊綽的河台,局面很大,出手不過爾爾。他是一個窮知縣,這清河縣缺著名沖繁疲難,任他脹破眼睛珠子,也不過比照河台加給一倍罷咧。咱們是免開尊口,有面子就算了。」

  蘭兒也就笑了一笑。

  一宵易過。次日因幫靠的幾隻大船開去,船身不無晃動,當由水手稟明情節,便將這坐船向北稍移。這一移動不打緊,可巧搭跳板的所在,就是吳棠個房師住船所在。那吳棠的房師,也是個調任的知縣,因在安徽虧空,指省江蘇,吳棠深知他手頭拮据,當日有那薦卷出房的感情,特地打發個親隨,封送了二百兩程儀。

  偏偏事有湊巧,張冠李戴,捉癡補乖,來的親隨叫做吳敏,昨日跟隨本官明明走的這個道兒,所以也不狐疑,一腳跨上跳板,到得船頭遇見杜福,就冒冒失失地將二百兩一個銀封雙手捧上說:「是敝上替這裡請安,一點菲敬,求這裡賞收。」

  杜福接了,哪敢怠慢,將銀封遞到主人跟前,說是清河縣吳棠送來的。

  諸位,要曉得承恩公一路啼饑號寒,何曾有個人雪中送炭。咦?這炷財香,是從哪裡碰來的?銀子是白的,眼珠是黑的。這一會承恩公好像在第一舞臺,演唱那花子拾金,心癢難抓不知如何是好,忙招呼後艙:「蘭兒!替咱們扔十串錢來!」

  不消說得,蘭兒取出錢來,由桂祥寫個收條,加蓋名章,遞給杜福,複由杜福遞給吳敏。吳敏接過瞧著收數不錯,下銜繞了個草字,又有方朱紅圖章,是隸是篆,他如何辨得清楚?倒是賞號十串錢,很為累贅,也不能說是不要,只好在岸招呼個小夥,替他夯了,急急忙忙趕回那清河縣的衙門。適值吳棠坐堂審案,一起一起的案子問了,已是上燈的時候。接著晚飯過了,然後踱至簽押房,瞧見這張承恩公的收條,連連跺腳說:「錯了錯了!」

  忙招呼吳敏過來,嚷說:「你這忘八羔子!你的一顆心放在哪裡?你的兩隻驢眼又藏在哪裡?幸虧你昨天還跟著我去過一趟,如何你今天把銀子送錯了?」

  吳敏怔一怔說:「家人還是走的那條路,還是認定那號坐船,照著老爺吩咐,不曾送錯。」

  吳棠急得伸過手來,給吳敏兩計大大個耳光子。吳敏被打的白頭塞眼,真個無處叫屈。吳棠回轉身將一張承恩公的收條,擲給他看,說:「你瞧你瞧!你還強嘴!」

  吳敏哈著腰說:「家人前去把銀封索回,怕那只船飛到天上去嗎?」

  吳棠當下冷笑了一聲,又沉吟了一會,應該他福至心靈,將錯就錯,要在這二百銀子上起家發福。歎口氣說:「事已如此,你倒不必去蛇足。你悄悄的替我打聽,那調任青浦縣為何開船,為何前任個廣州都統移住在那裡。」

  吳敏是了這個口氣,不敢怠慢,不一會工夫,早探明情節,回說:「青浦縣因趕到任的日期,不及辭行,先後一腳,青浦縣的官船去了,那個廣州都統就移駐他個泊船所在。」

  吳棠笑說:「這卻有個鬼使神差,但是你這忘八,幹事糊塗,我這裡用你不著!」

  可憐那個吳敏,卷起行李,只好滾蛋,閑言不表。

  單講承恩公得了吳棠這二百雪花紋銀,如何感激涕零,暗想漢族中何嘗沒個好人,咱們跌在深坑裡,居然得他搭救一把!

  快呼:「蘭兒蘭兒,你將來到了好處,有了勢力,這個吳棠,是要牢記在心,不可不報答他的好處。」

  蘭兒笑說:「女兒只要有點天日之光,那都在意。昨天瞧這吳棠,言論風采,著實得過,將來這個漕運總督,怕不是他替任嗎?」

  承恩公聽了,咧著嘴,支著鬍子,拍著手掌笑說:「他的官運,就瞧你的造化。咱們是一樹果子望你紅呢!罷罷!你的媽生你的時候,夢見個大大月亮入懷。咱記得世宗憲皇帝,高宗純皇帝,臨生的當兒,皆得這個兆頭。只可惜你不是個男兒,倘若是個男兒,一定要龍飛九五,位正中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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