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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回 水飾娛情 鑒形失語(3)


  煬帝看了一遍,見內中言言帶諷,字字含譏,便大怒道:「死生,命也;興亡,數也,汝安知我開河為後人之利?」

  陳後主道:「殿下不必怒,臣在江南,只造得臨春、結綺、望仙三閣,便以為太侈。殿下即當恤民節儉,致治在堯舜之上,為何土木繁興,荒淫不已,亦為此太侈之事?大抵人生天地,幸得為君,自然各圖快樂,當時何見罪之深也?三十六封書,使人至今怏怏不悅,殿下甯不記憶乎?」

  煬帝道:「汝何人?今日尚敢呼我為殿下!」

  陳後主笑道:「今日與昔日何異?便呼一聲殿下,卻也不妨。」

  煬帝忽醒悟道:「陳叔寶死久矣,汝乃鬼也,何得在此迷人?」

  遂大聲叱之,倏忽之間,陳後主與張麗華寂然不見。煬帝吃了一驚不小,連酒都嚇醒,癡呆了半晌。此時天色漸晚,煬帝不敢再遊入去,慌忙上馬離了吳公宅,竟自還宮,對蕭後說知此事。蕭後勸慰道:「巍巍天子,此等亡魂,何足畏也!」

  煬帝道:「雖不足畏,然亦非禎祥之事。」

  蕭後道:「陛下在東京北海上亦曾相遇,數年以來,有甚不禎祥?」

  煬帝道:「禦妻言之有理。」

  口雖如此說,心下終有幾分不安。蕭後忙又將酒來勸。煬帝勉強吃了幾杯,自覺神情蕭索,遂叫宮人將鏡來照。宮人取了一面菱花寶鏡送到煬帝面前。煬帝隨低頭一照,只見形神憔悴,滿臉上都是酒色之氣。自驚訝道:「何以消瘦若此?」

  蕭後湊趣道:「正所謂渣滓日去,清虛日來也。」

  煬帝細視良久,忽自撫其頸歎息說道:「朕這般一個好頭頸,不知誰當斫之!」

  蕭後大驚失色道:「陛下是何言也!」

  煬帝又仰天大笑道:「禦妻好不達,貴賤苦樂,人遞為之,亦複何傷哉?」

  左右近侍聞此言者,無一人不惕然驚訝。正是:

  良心不泯時時見,天理難消處處明。
  謾道世人都是矯,人之將死見真情。

  煬帝不以為異,只索酒與蕭後對飲。只吃到酩酊之時,方才住手去睡。怎奈心緒多端,睡不多一歇,便又醒來;醒在床上,無聊無賴。正喚醒蕭後,要以雲雨消遣,忽聽得宮門之外隱隱約約,就像有人唱歌,其聲甚悲。煬帝驚訝道:「是誰唱歌?這等悽楚!」

  遂側耳細聽。聽了一歇,模模糊糊,不甚明白。隨披了衣服,起來細聽。走到簾櫳之下,只見幾個宮人圍著一個宮人,聽她唱新歌。那宮人立在中間,也不慌也不忙,改口唱道:

  河南楊柳謝,河北李花榮。楊花飛去落何處?李花結實自然成。

  那宮人唱了一遍,眾宮人齊聲稱讚。煬帝心下大驚道:「楊花李花,分明指我與李淵。一成一敗,見乎辭矣。宮闈之中,何有此歌?」

  連忙走出叫那宮人來問。宮人原是無心唱了耍子,不期煬帝叫住問她,驚慌無措。煬帝道:「不要驚慌。我且問你,此歌是誰教你唱的,還是你自家編了唱的?」

  宮人答道:「此歌乃道路兒童聽歌,非賤婢自編。」

  煬帝道:「兒童之歌,你何由得知?」

  宮人道:「賤婢有個兄弟在民間聞得,流傳入宮,故此得知?」

  煬帝詢知是實,忽大叫道:「罷了,罷了,此天啟之也!此天啟之也!」

  蕭後聽得煬帝叫喚,忙起來問道:「陛下為何不悅?」

  煬帝道:「歌聲可惡,殊令人忿忿!」

  蕭後道:「無根之言,何足信也?不如去安寢罷。」

  煬帝道:「此等光景,教人如何安枕?怎生帖席?唯酒可忘憂耳。」

  眾宮人聽得,半夜裡又慌忙取上酒來。煬帝也不遜讓,拿起大杯,沒好氣的往口中亂吞。一連吃了三四杯,愈覺怒氣衝衝,又立起身來在殿上走了數遍,又仰首向天咄咄了幾聲,依舊去拿酒吃。又吃了兩杯,情景無聊之極,忽大聲歌唱起來。歌道:

  宮木陰陰燕子飛,興衰自古謾成悲。
  他日迷樓更好景,宮中吐豔戀紅輝。

  煬帝歌罷,禁不住淒悽楚楚,兩目中流下淚來。蕭後忙勸慰道:「陛下為何這等悲切?」

  煬帝道:「朕亦安能自知?豈天不欲朕歡娛耶!」

  蕭後道:「陛下歌中之意,妾殊不解。」

  煬帝道:「禦妻休問,他日當自知也。且痛飲燈前,消此長夜,成敗禍福聽於天矣。」

  說罷拿起酒來又飲,直吃到沉沉爛醉方扶到宮中去寢。正是:

  運去多方見讖,哀來無故興悲。
  總是天心好惡,豈曰人力能為!

  煬帝睡去,不知畢竟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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