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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回 周蓫洲慷慨成仁 熊芝岡從容就義(2)


  又大哭,作詩一首以送之雲:

  手撫忠軀淚雨流,棘林寂寞更誰儔。
  獨憐今日身相送,他日遺骸孰與收?

  發出遺屍,家人代他沐浴更衣,拾得遺書,知是他臨終之言,為他珍重收藏。收殮畢,寄停僧寺,將血書星夜帶回。父母妻子捧書痛器,人皆知他視死如歸,臨終不亂,都歎息不已。後來黃禦史一人獨坐獄中,鬱悶無聊,又遭過幾番追比,也是死於獄中。正是:

  自知身列名難死,誰料人亡己也亡。
  相會九泉還共笑,好將忠藎訴先皇。

  許顯純也題個犯官身故的本,著家屬領屍殯殮。

  再說拿周巡撫起元的官校,見蘇州的人吃了虧,又怕福建效尤,故不敢經由州縣,止由海迂道進京,故遲了些日子。一到京,官校就投了文。許顯純叫下了軟監,就將參本上道他侵挪十余萬錢糧的卷案做成。次日升堂,少不得惡狠狠的夾打一番,也不容他分辨,道他將太、安、池三府協濟鼓鑄的錢糧十二萬侵匿入己,強坐在他身上。也不行文到蘇州查勘開消過多少,竟自照參書上題個拷問過的本。一面逢卯追比,一面行文原藉地方官嚴追。周巡撫雖歷任多年,家中縱有些須,怎得有如許?自陶朗先、熊廷弼之外,也沒有似他坐上這許多贓的,怎能免得一死,保得一家?正是:

  舞鳳蟠龍錦作機,征輸猶自竭民脂。
  誰知血染圜扉土,化作啼鵑永夜惑。

  魏忠賢數十日內害了五個忠良,心中大快。想他連興大獄,料定外邊科道不敢有言。況內閣又與他合手,當劉一燝在位時,與韓爌當國,猶不敢放手大為。及二公去後,內閣皆是他的私人,故敢橫行無忌,把膽越弄大了,心越弄狠了,手越弄滑了,終日只想害人,就如石勒,一日不殺人,心中便鬱鬱不樂。一日,與那班奸黨商議道:「楊璉等俱是為受了熊廷弼的銀子才問罪的,豈有熊廷弼到安然無恙?死者亦難心服。」

  傅應星道:「此不過藉端陷害眾人,原未實有其事。楊、左等被誣屈死,已傷天地之和,今再以此害熊廷弼,所謂『一之已甚,豈可再乎?』欲服人心,須存天理。」

  倪文煥道:「表兄此論甚迂。當今之世,講甚天理?只是狠的,連天也怕。」

  田吉道:「要殺他,何難?」

  向忠賢耳邊道:只須如此如此,便萬全無弊了。」

  忠賢聽見大喜,隨即叫人下帖,請內閣眾位老爺明日吃酒。

  次日大開筵席,只見:

  陸窮岩藪水窮川,錦簇花攢色色鮮。
  象管鸞笙和寶瑟,吳姬越女捧華筵。

  午後,四閣下齊到,忠賢出來迎接,安席坐下。說不盡品物之豐,儀文之盛。換席時,各人起身,更衣閒話。忠賢道:「有一事請教諸位先生:當日楊璉、顧大章、魏大中等,招出得了熊廷弼贓銀四萬代為卸罪。今三人皆已赴法,而熊廷弼乃罪之魁首,何以獨免?恐不足以服三人之心。」

  顧相公道:「熊廷弼已有定罪,縱有此事,已罪無可加。」

  忠賢道:「罪雖不再加,也該速決。」

  沈相公道:「罪已擬定,諒無脫理,赴法自有其時。若遽然即處,一則恐防同坐者不便,再則似非聖朝寬大之政。」

  忠賢道:「二位先生俱是南人,故爾軟善。」

  複對馮相公道:「曾記昔日他待尊翁,不情甚矣,先生豈竟忘之耶?」

  馮銓道:「贓證既明,何患無辭。」

  眾人俱各唯唯。

  席散後,忠賢即矯旨道:「熊廷弼臨陣脫逃,失守城池,罪已難逭;仍敢公行賄賂,冀脫罪愆,國法安在?著內閣議覆。」

  這分明是把個擔子與內閣擔,且挾以不得不殺之勢,故預先把話挑動了馮栓。旨意一下,一則眾宰相不敢違他之意,二則馮銓要報父仇,必假公濟私,眼見得熊經略斷無生理了。

  這熊經略原以進士起家,後仕至遼東巡按,號令嚴明,軍民畏服。就是一帶屬夷,也無不想望其丰采。每臨一處,事畢,便單身匹馬出來看山川之險阻。就是逼近外地,他也要去,且一些護衛不帶,只馬前著一人手執白牌,上書「巡按熊」三字。那遼東都畏其威,服其膽,到十分恭敬迎接他。把個遼東地方,西起寧遠,東至開原,沒一處不看遍了。後因王巡撫失陷廣甯,兵部本意主戰,恐於己不利,便把經略本按住,只等王化貞本到。兵部也上一本,說熊廷弼按本不救,逃回關中,將放入逃兵功勞擱起。都是一班奸黨無風起浪,不日本下道:「王化貞、熊廷弼俱著拿問。」

  竟與王化貞同問了罪,坐在監中。可見公道何在?

  大抵熊經略之死,不在失中屯衛,而在擺儀從出大明門之時,便種下禍根了。再者與兵部王巡撫等爭守戰,已造下一個死局。魏忠賢以熊、楊兩經略為名,殺了楊、左諸人。又想到為他請托的到死了,他失守封疆,又添上個鑽刺的名目,如何還留得他?況他又是楚人,正與楊漣同鄉,更容不得。若只論失守封疆,楊、王都該同斬;若論行賄,楊、熊也難都留。只得把個題目放在閣下,又先激惱了馮銓暗報父仇。旨到閣下,馮銓只得另尋出個枝葉來,說他在監常與犯事的劉中書相與,常將辨揭與他看。捏出這個名色來,說他鑽刺請托,先將劉中書殺了。又捏造幾句讖語道:「他名應妖書。」

  票旨出來,將他梟首,傳示九邊。命下之日,差監斬。此時熊經略在監中,一些不知。

  忽一日清晨,只見一人來監中道:「堂上請熊爺。」

  熊公覺得古怪,遂從容梳洗,穿了衣服,取出一個辨冤本,隨著那人到大堂上來。只見個主事穿了吉服,坐在旁邊,道:「熊老先生,奉旨著送老先生到西市去。」

  熊公道:「罪人失守封疆,久已應死,何必另尋題目。只是有一本,求大人代罪人上一上,死也瞑目。」

  那主事道:「老先生事已至此,上本也沒用了。」

  熊公道:「今日既無人為我伸冤,後來自有人為我辨明,所恨者如孟明不能複崤函之仇,終被失守之名耳。」

  言畢,長歎數聲,向北拜辭了皇上,又轉身向南拜謝了先人,從容解衣就縛。劊子手綁好,拿過酒飯來,熊公叫拿去,絕不沾唇。兩邊代他插上花,犯由牌上標了斬字,押到西市。旨意一到,炮聲響處,劊子手刀起首落。只見天昏地暗,日色無光,陰風四起,黃霧迷天。見者心傷,行人抱屈。監斬官叫取過桶來,盛了首級,傳示九邊。可憐一個熊經略,當瀋陽陷沒時,挺身往守,親冒矢石,屢建奇勳,躬親土木,築就瀋陽城,反至一身不保,竟死於閹賊之手!後人有詩吊之曰:

  冤起東林日,株連盡正人。
  禍奇緣極壟,功大不謀身。
  骨散要離日,魂隨杜宇春。
  有家歸不得,灑淚控楓宸。

  這才是:漢家已見條侯列,宋室誰明武穆冤。

  畢竟不知殺了熊芝岡後又有何事?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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