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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回 周蓫洲慷慨成仁 熊芝岡從容就義(1)


  詩曰:

  男兒浩氣比山高,百折千回不可撓。
  熱血一腔雖濺地,忠魂萬古尚淩霄。
  身傾道濟長城懷,獨泛鴟夷霸業消。
  他日董孤書定案,采將清話付漁樵。

  話說魏忠賢矯旨拿了繆翰林、周禦史等,先後起身。那些官校知道繆公是個清苦詞臣,料得許不出甚麼錢鈔來,到讓他軟輿進京。直至涿州地方,繆公恐怕耳目漸近,設有緝訪,反帶累官校不便,自己要上起刑具來。一路上聽他緩行到京。只有周公的官校道:「他曾任縣令,必多宦囊,狠要詐他些銀子。」

  雖與了他們些,終不滿所欲,一路上受了許多苦楚。比及到京,周公恐遲了欽限,星夜趕來。這裡周吏部也到了,同下錦衣衛獄。那許顯純將他們任意拷打,問他們結党、通關、請托等事。

  過了幾日,繆公年老受不起刑,先死了。夏禦史亦相繼而亡。只有周禦史、周吏部等,許顯純定要他招認是東林一党,與周起元請托。周吏部道:「東林講學,我並未到。就是東林黨內縱或有一二不肖的,也不失為正人君人,總比那等邪黨專權亂政,表裡為奸的人好多。至於周起元行時,我雖為他作文,這也是縉紳交際之常,我自來非公事從不干謁,有甚請托?」

  許顯純大喝道:「這廝猶自硬口,不打如何肯招?拶起來!」

  拶了又夾,夾了又敲。那些校尉因蘇州打死了同夥的人,好不忿恨,將他分外加重的夾打。此時周公愈覺激昂,言語分外激烈,竟似不疼的,任他淩辱,只是不招。從來這些拿問的官兒,起初受刑也還尊重不屈,及至比到後業,也就支撐不住,也只得認作犯人,把他當做問官。惟有周吏部志氣昂昂,絕不肯有一句軟話,只與他對嚷對罵。許顯純見他身子狼藉,若再加刑,怕他死了不便,忙叫且收監。

  過了數日,又提出來拷問他。見周公嘴狠,偏要磨折他。周公卻偏不怕。到審時要他招認,周公道:「魏閹害殺忠良,何止我周順昌一人!要殺就殺,有甚麼招?」

  顯純道:「你這幹結黨欺君、貪贓亂政的禽獸,自取罪戾,怎敢反怨罵魏爺?也就與怨罵天地的一般,神鬼也不容你!」

  周公道:「何人亂政似那閹狗!政朝廷上佈滿私人才是結黨,枉害忠良方為亂政。」

  許顯純聽了,怕他再說出甚麼來,被忠賢的差人聽見去說,連叫掌嘴。那些校尉飛奔上前,打了一頓,把個瘦臉打得像個大胖子,青紫了兩邊。周公千自高聲大罵道:「許顯純你這奸賊!你只打得我的嘴,打得我的舌麼?」

  千奸党、萬賊奴罵不絕口,把個許顯純氣得暴躁如雷,卻又無可奈何。他想了一會道:「把他牙敲了。」

  校尉上前將銅巴掌側著,照定牙根敲了幾下,可憐滿口鮮血直流,門牙俱落。周公並不叫痛,越罵得凶,聲氣越高。許顯純假意笑道:「你其意要激惱我,討死麼?我偏不讓你就死。且帶去收監。」

  隔了數日,李、黃二禦史也從浙江解到,顯純也故作威勢,擺下許多狠毒刑具,並提出周吏部同審。周公上去,開口便罵道:「賊奴!你徒與閹狗作鷹犬,把我等正人君子任意荼毒!我們不過一死而已,你這奸賊除死之外,你還再有甚法兒加我?我死後名傳千古,那閹狗蒙蔽聖聰,荼毒忠良,少不得神人共誅!你這賊奴也少不得陪他碎屍示眾,還要遺臭萬年!」

  罵得許顯純啞口無言,幾乎氣死。又叫敲他的牙,把個周吏部滿口的牙齒幾被敲完。周公立起來,竟奔堂上,校尉見了,忙來拉時,他已走到公案前,把口中鮮血劈面噴去。許顯純忙把袖子來遮,早已噴了一臉一身,連忙叫扯下去打。又打了一頓。又連眾人都夾了一番,才收監。

  誰知魏忠賢差來看的人,早已飛報進去。連魏賊聞之也大覺不堪,隨與李永貞商議,未免學秦檜東窗的故事,差人到許顯純家說道:「爺叫說:『法堂上如何容周順昌等無狀,體面何存?』」

  顯純道:「其實可惡!因未得爺的明旨,故此留他多吃些苦。」

  差官道:「爺心中甚是著惱,著我來吩咐你如此而行。」

  許顯純聽了此言,如領了敕書的一樣,忙送了差官出去,隨即喚了管獄的禁子來,吩咐去了。

  次日到衙門升堂時,禁子便來遞犯官周順昌、周宗建昨夜身故的病呈。許顯純看了,便叫寫本具奏。過了兩日,才發下來。發出屍首,周禦史還是全屍,只是壓扁了。周吏部身無完膚,皮肉皆腐,面目難辨,止有鬚髮根根直豎,凜凜猶有生氣。許賊奉忠賢之命,一夜擺佈死了兩人。此時兩家的家人草草具棺收殮。時人有詩吊二公道:

  慷慨成仁正氣寬,直聲猶自振朝端。
  清風兩邑沾恩澤,友誼千秋見肺肝。
  血染圜扉應化碧,心懸北闕尚存丹。
  誰將彩筆書彤史,矯矯西州淚共彈。

  二公歿後,僅存李、黃二禦史在獄。二人也自分必死,卻快然自得。李公道:「昔日黃霸被陷在獄,從夏侯勝授《春秋》,蘇長公讀書賦詩不輟。我朝胡忠憲,年八十被杖在獄,尚詠《治獄八景》。古人意氣高尚如此,我輩何妨相與談論,訪前輩之高蹤,為後人談柄。況對著這一庭荒草,四壁蛩聲,也難禁此寂寞。」

  兩人帶著刑縣,指天畫地,或時商略古事,或時痛惜時賢,或時慷慨徨歌,怕國事日非,或於愁中帶笑,或時掩面流涕。雖有禁卒在外伺察,知他是臨死之人,與他做甚對頭?有那等好事的卻來看,只見他們笑一回,哭一回,只道他們思家,或是畏刑,不得不強勉排遣,都不理會他們。那知他們何曾有一念在自己身家性命上。及至追比時,每比一次,李禦史只喊:「二祖十宗在天之靈,鑒我微忱!」

  那些行杖的都驚駭不知何故,依限追比,怎肯稍輕?到後來也就支撐不來。二人自料死期將近,李公想道:「一身雖為國而亡,了無遺憾,只是親老子幼,豈可死無一言?」

  遂於身上扯下一塊布來,齧指出血,寫下一幅遺囑,藏於褲腰內。大略總是訓子儉以惜福,讓以守身,孝以事親,公以承家。臨終時又濺血題詩於獄壁曰:

  十年未敢負君恩,一片丹心許獨醒。
  維有親恩無可報,生生願誦法華經。
  絲絲修省業因微,假息餘閒有夢歸。
  燈火滿堂明月夜,佛前合掌著緇衣。

  李公歿了,黃公撫屍痛哭道:「兄今先見二宗于地下,弟亦相繼而來。倘英靈有知,早得相從,共斥奸邪,當作厲鬼以擊賊。」

  言罷哽咽失聲,死而復蘇者再。及到命下發屍時,黃公又對那發屍的人道:「此忠臣之屍也!願從容無致損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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