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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回 擊緹騎五人仗義 代輸贓兩縣懷恩(1)


  詩曰:

  斜陽明滅浮雲卷,叩閽誰燭忠臣怨。
  惟有黔黎不死心,涇渭昭然難為掩。
  志抒丹,豈稱亂,一呼直落奸雄膽。
  手揕附勢徒,口指奸雄呼。
  朝廷三尺自有法,曷為肆把忠良屠。
  一身拼共賊臣死,為國除奸事應爾。
  剩取猩猩一寸丹,染入霜毫耀青史。

  話說錦衣官校領了差,見江、浙、閩都是好地方,一個個磨拳擦掌的,想要覓個小富貴回去。分頭下來,早有一起先到江陰。此時李禦史早已知道了,拜別父母道:「孩兒此去,或邀天幸君恩,得以生還,望勿憂慮。」

  先安慰了父母妻子,然後向眾親友作別道:「李某論劾權托,褫奪而歸,原圖燕喜雍睦之樂,不料禍不旋踵。此去多死少生。一死報國,人臣之分,只是父母深恩未報,反不得如烏反哺,於心歉然。幸而有兄有子,不乏奉事之人,我也可放心前去。」

  親友聞之,盡皆流涕。李公反絕無愁慘抑鬱之容,乃作詩別友人徐無修曰:

  相逢脈脈共淒傷,訝我無情似木腸。
  有客衝冠歌楚些,不將兒女淚沾裳。

  其二:

  南州高士舊知聞,如水交情義拂雲。
  他日清時好秉筆,黨人碑後勒移文。

  又別妹丈賀說茲曰:

  莫說蒼蒼非正色,也應直道在斯民。
  憐君別淚濃如酒,錯認黃樑夢裡人。

  親友們安慰了一會,都回去了。他只留好友徐元修在書房同宿,逐日談論詩文,不及家事,父母叫他內裡去宿,他也不肯,恐對家人婦女哭泣之狀,方寸要亂。他竟一無所顧。及至縣尊到門,他便挺身就道,止同一個表兄飄然長往。終日路上吟詩作賦,每得佳句,便擊節歎賞,全無一點愁苦的光景。途中又作《述懷詩》一首,道:

  便成囚伍向長安,滿目塵埃道路難。
  父母驚心呼日月,兒童洗眼認衣冠。
  文章十載虛名誤,封事千言罪業彈。
  寄語高堂休苦憶,朝來清淚飽盤飧。

  又過丹陽,道中作:

  已作冥鴻計,誰知是僇民。
  雷霆驚下土,風雨泣孤臣。
  憂患思賢聖,艱難累老親。
  生還何敢望,解網羨湯仁。

  詩句甚多,不能尺述,無非思親、念友、咎己、望君之意。這也不題。

  再說那班官校到無錫來拿高總憲,高公早已知之,說道:「我當日掌院時,因要整肅綱紀,懲創奸貪,才劾崔呈秀,乞行遣戍。也只欲為國除奸,他卻避禍投在魏閹門下為子。官校此來,必是仇人陷害我,怎肯把父母遺體去受那無軸的刑法?此去必為楊、左之繼矣。我果結黨欺君,死也心服;今為仇人所害,豈不是忠孝兩虧?我不如死於家,也得保全父母遺體。」

  暗暗自己籌劃定了,也不現於辭色。及聞官校已渡江而來,便歎道:「罷了,今日是我的歸期了!」

  遂吩咐下些家事,命人備酒,大會親友,與眾人作別。此時親友也來得少了。高公道:「刻因赴京在即,故與列位相別,開懷暢飲。」

  這些親友也有要勸解他的,也有要為他籌劃的,見他全無憂愁之態,反暢飲取樂,到不好開口。

  酒散後,叫取水來沐浴,吩咐家人:「各自休息,不要驚恐,料無甚大禍。讓我獨坐片時再睡。」

  先家人都怕他尋死,時刻提防,卻不見他著意,此時上下人都倦了,果然不防他。大家散去,高公獨坐書房,整肅衣冠,焚了一爐好香,展開一幅紙來,寫下一篇遺疏道:「臣今雖蒙冠奪,昔日卻為大臣。大臣義不受辱,今欲辱大臣,是辱國也!臣謹遵屈平之遺策,願效犬馬于來生。願使者持此以覆命。」

  其大略如此。寫畢封固,上書「付長男世儒密收」。到三更時,開了花園門,走到魚池邊,把焚的香帶了擺下,向北叩頭畢,又遙拜謝了祖宗、父母,起身向池內一跳。正是:

  昔聞止水沉江相,今見清池溺直臣。
  同是汨羅江上派,英靈應結子胥魂。

  公子高世儒終是放心不下,潛自起來到書房來,見書房門開著,絕無人影,吃了一驚;見桌上放著遺書,知是去尋死,急出來,且哭且尋。來到後邊,見園門也開了,急急來到魚池邊,只見爐香未絕,池水猶動,似有人在內,便放聲大哭。驚動了夫人,喚起外面眾家人來,下池去撈,抬上來,已是沒氣了,免不得一家痛哭,備辦後事。

  次早,具報各地方官,無錫縣聞報,吃了一驚,忙詳報各上司撫院,隨即差官來驗看。府、縣俱到,只見高公濕淋淋的一個屍首停在廳上,合家圍著哭泣。各官拜過,揭開面帕看,確是高總憲的真屍,也都沒得說,只埋怨公子道:「年兄們怎不小心防護,致令尊翁老先生自盡?尊翁是朝廷大臣,就到京也無甚大事,何至如此!倘或朝廷要人,怎處?」

  知縣道:「只好待官校來看過再殮。」

  知府道:「豈可暴露多日。」

  不一時道尊也來拜了,也沒得說。高公子求他做主收殮,道尊向府、縣道:「高大人投水是實,我們公同目擊,各具結詳報,待上臺具題。」

  這裡竟入殮。各官候殮而散。

  不日官校到了,聞高公已死,他們就當做一樁生意放起刁來,道:「這必是假死;就是真的,既奉聖旨拿人,你們做有司的就該預先拘管,如何容他自盡?我們不獨不能回旨,先就不能回魏爺,一定要開棺看。」

  各官俱無言以對。只有無錫縣教諭上前道:「不是這樣說,你們說他是假死,各上臺親自驗過,才具結審報,各憲具題,誰敢擔欺君之罪?若為有司不拘管,這機密事我們如何得知?你們既奉旨拿人,就該星夜而來,迅雷不及掩耳才是,為何一路騷擾驛站,需索有司,致違欽限,使他聞風自盡。我們到不參你罷了,你反來鐶詐麼?」

  官校雖還勉強爭鬧,終是他的理正,只得又鐶高公子,說他不預先防守救護,要把他抵解。高公子道:「罪不及妻孥,若旨上有我的名字,我也不敢違旨;若無我名,你卻也難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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