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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回 涿州城大奸染癘 泰山廟小道憐貧(3)


  不覺過了十數日,釀出一場大病來,渾身發熱,遍體酸疼,筋都縮起來難伸,日夜叫喊。有半個月,忽發出一身惡瘡來,沒得吃,只得把被當出錢來盤攪。過了幾日,瘡總破了,濃血淋漓。店家先還伏事他,後來見他這般光景,夫妻們撇下屋來不知去向。進忠要口湯水也無人應,只得捱了起來,剩的幾百文錢漸漸用完了。鄰家有好善的便送些飯食與他,後來日久難繼,未免學齊人的行境。幸的天氣漸暖,衣服薄些還可捱得,只是瘡臭難聞,鄰家漸漸厭他臭味,雖討也沒得。一連餓了兩日,只是睡在地下哼。有一老者道:「你睡在這裡也無用,誰送與你吃?今日水陸寺裡施食,不如到那裡去,還可搶幾個饃饃吃。」

  進忠哼著道:「不認得。」

  老者道:「進了南門,不遠就是。」

  進忠餓不過,只得忍著疼捱起來,拄著竹子,一步步捱進城來。已到寺了,只見許多乞兒都在寺門前等哩。見門外已搭起高臺,鋪下供養。到黃昏時,眾僧人上臺行事。只見:

  鐘聲杳靄,幡影飄搖。爐中焚百和名香,盤內貯諸般仙果。高持金杵誦真言,薦拔幽魂;手執銀瓶灑甘露,超升滯魄。觀世音合掌慈惑,焦面鬼張牙兇惡。合堂功德,畫陰司三途八難;達殿莊嚴,列地獄六道四生。楊柳枝頭分淨水,蓮花池裡放明燈。

  直至二更後,法事將完,眾僧將米穀饅道斛尖等物,念著咒語亂拋下來,眾花子齊搶。正是力大者為強,進忠也搶到幾個饅首,捱不動,只得就在山門下睡了一夜。只聽見同宿的花子相語道:「明日泰山廟有女眷來遊玩,我們趕趁去。」

  次日,進忠也捱著跟了來,見那泰山廟真蓋得好。只見:

  金門玉殿,碧瓦朱甍。山河扶秀戶,日月近雕梁。懸蝦須織錦龍簾,列龜背朱紅亮槅。廊廡下,磨磚花間縫;殿台邊,牆壁搗椒泳。帳設黃羅,供案畔,列九卿四相;扇開丹鳳,禦榻前,擺玉女金童。堂堂廟貌肅威儀,赫赫神靈如在上。

  進忠同眾花子進廟,來到二門內,見一塊平坦甬道,盡是磨磚鋪的,人都擠滿了。兩邊踢球、跌搏、說書、打拳的無數人,一簇簇各自玩耍。士女們往來不絕。燒香的、閒遊的,魚貫而入。眾花子坐在前門,不敢進去,只等人出來,才扯住了要錢。有那好善的還肯施捨,那不行善的便亂罵。還有一等婦女,被纏不過,沒奈何才舍幾文。一日到晚,會要的討六七十文。進忠一者為瘡疼擠不過人,二則臉嫩不會苦求,止討得二三十文,買幾個饃饃並酒,僅夠一日用。日以為常。

  一日,來了個大戶家的宅眷燒香,進忠扯住求化,只見內中一個老嫗道:「可憐他本不是個花子,他是外路客人,被賊偷了,又害了病,才得如此的。」

  眾女眷都也可憐他,分外多與他些錢。眾花子還來爭搶,進忠只落了二百余文。原來這老嫗,就是那開飯店的房主人,進忠記不得他,他卻認得進忠。這進忠本是個揮灑慣了的人,就是此時也拿不住錢,二百多錢到手,一日也就完了。天晴時日日還有得討,天陰就忍餓了。

  在廟中混了有兩個多月,不覺又是四月中。每年十八日,大戶人家都有素食、銀錢施捨三日,眾花子便摩拳擦掌,指望吃三日飽。及到了十五日,大殿上便撞鐘擂鼓,啟建羅天大醮道場。怎見得那道場齊整?但見:

  淩虛高殿,福地真堂。巍巍壯若蕊珠宮,隱隱清如瑤島界。幡幢日暖走龍蛇,簫管風微來鳳鷟。傳符咒水,天風吹下步虛聲;禮頭拜章,鸞背忽來環佩響。香煙拂拂,仙樂泠泠。碧藉蟠桃,五老三星臨法會;交梨火棗,木公金母降雲車。寫微忱,表白高宣;答丹誠,清詞上奏。海福山齡,願祝元君無量壽;時清物阜,祈求下土有長春。

  午齋後,眾信善整擔的挑了米飯等進來,各家堆在一處,將上等的供給道士,也有鞋襪的,也有銀錢的,也有布匹、手巾、扇子的不等。每人一分,俱有咸食湯飯饃饃。兩廊下行腳的眾僧道並各齋公,俱留齋並襯錢五十文。其次分散眾乞丐,每人米飯一碗,饅首四個,咸食湯一碗,錢五文。起初還是捱次給散,後來眾乞兒便來亂搶,齋公們惱了,都丟在地下,聽他們亂搶。那有力的便搶幾分去,無力者一分也無。進忠擠不上去,只搶了一個饅首。眾人把白米飯搶撒得滿地,都攢在西廊下吃。那搶得多的便揚揚得意,見進忠沒得吃,反嘲罵他不長進。進忠忍著餓,望著他們吃。

  眾人正在喧嚷,只見從大殿上搖搖擺擺,走下個少年道士來,到西廊下過。那道士生得甚是清秀,只見他:

  頭戴星冠,身披鶴氅。頭戴星冠金晃耀,身披鶴氅彩霞飄。腳踏雲頭履,腰束緊身絛。面如滿月多聰俊,好似蓬萊仙客嬌。

  那道士法名元朗,俗家姓陳,年方二十,生得十分聰俊,經典法事,件件皆精,乃道官心愛的首徒。其人平生極好施捨,他一頭走一頭看眾花子搶食,及走到進忠面前,見他蹲著哼,沒得吃,便問道:「他們都吃,你為何不吃?」

  進忠道:「我沒有得,不能搶。」

  眾花子道:「他是個公子花子,大模大樣的要人送與他吃哩!」

  又一個道:「他是個秀才花子,妝斯文腔哩!」

  元朗將他上下看了一會,道:「你隨我來。」

  進忠慢慢撐起,捱著疼跟到他房門首來。元朗開了門,取出四個饅頭、一碗素菜,又把一碗熱茶與他,道:「可夠麼?若不夠,再與你些。」

  進忠道:「多謝師父,夠得狠了。」

  元朗道:「你吃完了再出去,不要被他們又搶了去。」

  又向袖中取出兩包襯錢來與他,竟上殿去了。進忠吃那饅頭素菜,與賞花子的迥不相同。進忠吃畢出來,仍舊蹲在廊上。

  幾日醮事完了,天氣漸熱,燒香的並遊人都稀少了,又無處討,眾乞兒是走得的都去了,只剩他們這疲癃殘疾者,還睡在廊下,臭味難聞。道士求捕廳出示,著地方驅逐這起人動身。元朗便只叫進忠到後面一間空屋裡睡,又把了條布褲子與他。天睛出去求乞,天陰便是元朗養他,這也是前生的緣法。進忠求乞無已,他也並不厭他;若進忠不去,務必留東西與他吃。

  一日天陰,正值元朗外出,進忠來尋他,走到房門前,見門銷了,便望外走,卻卻遇見老道士,喝道:「甚麼人?來做甚麼的?」

  進忠道:「尋陳師父的。」

  老道士道:「胡說!你是來偷東西的。」

  進忠道:「老爺,青天白日,何敢做賊?你看我這般形狀,可是個做賊的。」

  老道士大怒道:「你還胡說!」

  走上前一腳把進忠踢了,滾到陽溝裡,老道士恨恨而去。正是:

  才沾膏雨滋芳草,又遇嚴霜打落花。

  畢竟不知進忠滾入溝內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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