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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回 涿州城大奸染癘 泰山廟小道憐貧(2)


  進忠只得住下。永貞買了些綢絹代他做冬衣,見他終日愁悶,又去尋幾個相好的,陪他到廟上各處消遣。進忠原是個曠達的人,遂又丟下心來。

  一日,閒遊了一會,回來吃午飯,敲門,丫頭開了門進去,再不見他出來。等了半日,也不見拿飯出來。進忠心內惱悶起來,就睡在椅子上。午後,永貞回來道:「哥哥何以獨睡?」

  進忠道:「回來餓了,不覺睡去。」

  永貞忙家去對妻婦道:「哥哥還未有吃飯哩!」

  他妻子道:「正吃飯時,他出去了,叫人撐前伺後的,那有這閒人來伏侍他?若等不得,不會往別處吃去。」

  永貞嚷道:「胡話!亂說!他是我哥哥,就是個外人,也不可怠慢。」

  妻子道:「是親不是親也來作家公,我來時也沒有聽見有個甚麼哥哥,半路上從那裡來的?他有錢時就認不得兄弟,如今沒錢就來我家等飯吃了,我沒這些閑飯養人。」

  他兩口兒吵鬧起來。

  原來這內室逼近書房,一句句都被進忠聽見,心中焦躁起來,道:「罷了!我魏進忠也是個男子漢,千金都揮盡了,卻來寄食於人,去罷。」

  忙將行李收拾起來,背上就往外走。永貞知道,急忙出來,一把扯住道:「哥哥往那裡去?」

  進忠道:「久住令人厭,去之為是。」

  永貞道:「哥哥,你我是何人,不要聽那不賢之婦的胡言,我陪哥哥的禮。」

  進忠道:「終無不散的筵席,連日多擾,兄弟莫怪。」

  永貞料他決不能留,飛奔家中,取了三十兩銀子,趕出來,揣在進忠袖內道:「我本意要留哥哥多住一日,多湊點盤纏你回去;既然哥哥見怪,決於要行,這些須之物哥哥笑納罷。只是未得盡情為恨!如今哥哥到何處去?」

  進忠道:「先到寶坻看看姨娘,順路南去。」

  永貞道:「見姨娘代我請安,便中務須捎個信來。」

  二人同行到哈噠門外酒館中餞別,進忠終是鬱鬱不樂。酒罷,二人灑淚而別。正是:

  高館張燈酒半醒,臨歧執手惜離群。
  只因花底鶯聲巧,至使天邊雁影分。

  進忠別了永貞,尋個客店安下。次早複進城買了些禮物,雇到寶坻的牲口。才出城,只見一簇花子懸住個出京小官兒的家眷討錢,被那不知事的家人打了他,他們便一窩蜂聚起有三四百人,齊來亂打亂嚷,將女眷們的衣服都扯壞了。直鬧到日中,亂搶東西,只等散了幾串錢才散。進忠才得上路,趕到宿店,已是日落。卸下行李,再摸袖內銀包,已不見了,左摸右摸都沒有,只見袖底有一個小洞,五六層衣服總透了,原來被爬手剪去。細想道:「是了,就是從花子鬧時剪去的。幸得買東西剩下的兩許散碎銀子還紮在汗巾內,未曾拿去。」

  心中好生煩惱,熬煎了一夜。

  次日清晨打發了房飯錢,上了牲口趕路。將晚到了寶坻,趕到石林莊。到了莊上,打發牲口去了。通過名姓,少頃,走出一個小官來。迎接到廳上見禮。茶畢,敘起來,原來是他姨娘之子。請進忠入內,陳氏出來相見,問了一番。陳氏道:「自別了姨娘,日日望信,總不見來,還指望再得相會,不覺別了十五六年,今見官人,甚是傷心。」

  說著不覺淚下。進忠道:「當日我們去時,表弟還未生哩。」

  陳氏道:「生他那年,公公就去世了。次年他父親也亡故了。月兒又嫁了遠去。我又多病,家裡事無人照管,也比不得當日了。」

  進忠道:「月姐可曾家來?」

  陳氏道:「今年三月來家,住到八月才去的。昨有人來說,已養了個兒子了。他說你在他家住了許多時,說你進京去了,就要來看我哩!哄我終日望你,怎麼到此時才來?」

  進忠道:「因在京有事,擔擱至今。」

  少頃,丫頭擺上酒來,三人共酌。飲畢,送他到前面房裡安歇。進忠暗恨七官道:「我待他不薄,他如何誤我大事?月姐來家,就不捎個信與我。我若早來,還有許多快樂,也不至費去這宗銀子,也不至受那惡婦的氣!」

  心中悔恨不已。這正是:

  自恨尋春去較遲,不須惆悵惜芳時。
  繁英落盡深紅色,綠樹成蔭子滿枝。

  次日,到莊前莊後閒步,莊上還有認得的,都來相見。只見莊上的光景蕭條,頗不似舊,田也荒得多了,樹木也凋零了,房屋也多倒塌了,羊柵內只好有三五百隻羊了,牧童只有一個是舊人。又走到當日結義處看看,與牧童對坐話舊,不覺淒然淚下。想起當日劉、李以關、張自許,劉㻦不知刻下何如,永貞雖稍稍得意,又遭那惡婦,致我不能久住,可見人心不古。悶悶而回。

  無奈一冬雨雪連綿,不能起身,直至臘月下旬方止。陳氏堅留住進忠過了年去。除夕在裡面守了歲,出來睡覺,想起去年今日同月姐行樂,如今他那裡知道我在這裡淒涼,只好了七官快活。思想了一會,昏昏睡去。夢到家中,如玉接著,夫妻歡樂,拜見過丈母。如玉道:「你去後,我生了個兒子。」

  叫乳母抱來看時,如粉妝玉琢的一般,進忠抱著甚是歡喜。頑耍一會,乳母抱去。二人上床就寢,百般恩愛,共訴離情。正自綢繆,忽聽得一聲雞唱驚醒,依舊是孤衾獨抱。昏沉了一會。正是:

  江海飄零,風塵流落,恨天涯一身蕭索。昨宴除夕,夢到家園行樂。最傷心,遮莫鄰雞驚夢覺。十載難逢知己友,三年到與身心卻。向深林、且聽子規啼,歸去著。

  進忠定了片刻,想道:「我雖費了丈母麥價,家中尚有千金可償,我妻子是個賢慧的,諒不怪我,不如回去罷。」

  一念鄉心,收煞不住,只得勉強起來,賀了各處的節,飲了兩三日春酒,捱過了初三,定要起身。陳氏苦留不住,送了他十兩盤費。新年沒長行牲口,只得短盤到涿州再處。

  別了姨娘,不日到了涿州。天晚了,客店俱滿,直到路盡頭一家,兩間小店尚空,只得打發了牲口,去卸下行李安下。店中只得老夫妻兩個。進忠是辛苦了的人,一覺睡去,到半夜時被狗叫驚醒了。聽得房內有響動,猛睜開眼,見壁上透進亮來,即忙爬起來看時,見後壁上一個大洞,原來是籬笆被賊巴開。再看行李、衣服盡無,只丟下一件綿襖、一條被。忙敲起火來照時,褲子落在地下,只得拿起來穿了,坐待天明,心中好生氣苦。絲毫盤費俱無,如何是好!便尋店家炒鬧,要喊官。鄰居皆來勸阻,有那解事的道:「老兄,你看他這兩個老朽,已是與鬼為鄰的人,就送到官,也不能夾打他。萬一逼出事來,反為不美。不如且住在他店裡,叫他供給你,速去訪到賊再處。」

  進忠也沒奈何,只得住下來,好生愁悶。自出世以來,從沒有受過這樣苦,雖經過幾場大難,卻也沒有吃著苦,這逐日的粗糲之食,何曾吃過,那能下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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