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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入酒肆莫逢舊識人 還飯錢徑取回鄉路(1)


  詩曰:

  乞食吹竽骨相臞,一腔英氣未全除。
  其妻不識友人識,容貌似殊人不殊。
  函谷綈袍憐范叔,臨邛杯酒醉相知。
  丈夫交誼同金石,肯為貧窮便欲疏?

  結交不在家資。若靠這些家資,引惹這幹蠅營狗苟之徒,有錢時,便做出拆屋斧頭;沒錢時,便做出浮雲薄態。畢竟靠聲名可以動得隔地知交,靠眼力方結得困窮兄弟。單雄信為何把銀子袖去?只因說起齊州二字,便打動他一點結交的想頭,向叔寶道:「兄長請坐。」

  命下人看茶過。那挑柴的老兒,看見留坐要講話,靠在窗外呆呆聽著。雄信道:「動問仁兄,濟南有個慕名的朋友,兄可相否?」

  叔寶問:「是何人?」

  雄信道:「此兄姓秦,我不好稱他名諱;他的表字叫做叔寶,山東六府馳名,稱他為賽專諸,在濟南府當差。」

  叔寶因衣衫襤褸,醜得緊,不好答應「是我」,卻隨口應道:「就是小弟同衙門朋友。」

  雄信道:「失瞻了,原來是叔寶的同袍。請問老兄高姓?」

  叔寶道:「在下姓王。」

  他因心上只為王小二飯錢要還,故隨口就是王字。雄信道:「王兄請略坐小飯。學生還要煩兄寄信與秦兄。」

  叔寶道:「飯是不領了,有書作速付去。」

  雄信複進書房去封程儀三兩,潞綢二匹,至廳前殷勤致禮道:「要修一封書,托兄寄與秦兄;只是不曾相會的朋友,恐稱呼不便,煩兄道意罷!容日小弟登堂拜望。這是馬價銀三十兩,銀皆足色;外具程儀三兩,不在馬價數內;捨下本機上綢二匹送兄,推叔寶同袍分上,勿嫌 菲薄。」

  叔寶見如此相待,不肯久坐等飯,恐怕口氣中間露出馬腳來不好意思,告辭起身。

  良馬伏櫪日,英雄晦運時。
  熱衷雖想慕,對面不相知。

  雄信友道已盡,也不十分相留,送出莊門,舉手作別。叔寶徑奔西門。老莊家尚在窗外瞌睡,掛下一條涎唾,倒有尺把長。只見單員外走進大門,對老兒道:「你還在這裡?」

  老兒道:「聽員外講話久了,不覺打頓起來;那賣馬的敢是去了?」

  雄信道:「即才別去。」言罷徑步入內。

  老莊家急拿扁挑,做兩步趕上叔寶,因聽見說姓王,就叫:「王老爺,原許牙錢與我便好!」

  叔寶是個慷慨的人,就把這三兩程儀拆開,取出一錠,多少些也就罷了。老兒喜容滿面,拱手作謝,往豆腐店取柴去了,不提。

  卻說叔寶進西門,已是上午時候,馬市都散了,人家都開了店。新開的酒店門首,堆積的熏燒下飯,噴鼻馨香。叔寶卻也是吃慣了的人,這些時熬得牙清口淡,适才雄信莊上又不曾吃得飯,腹中饑餓,暗想道:「如今到小二家中,又要吃他的醃臢東西,不如在這店中過了午去,還了飯錢,討了行李起身。」

  徑進店來。那些走堂的人,見叔寶將兩匹潞綢打了卷,夾在衣服底下,認了他是打漁鼓唱道情的,把門攔住道:「才開市的酒店,不知趣,亂往裡走!」

  叔寶把雙手一分,四五個人都跌倒在地。「我買酒吃,你們如何攔阻?」

  世情看冷暖,人面逐高低。

  內中一人跳起身來道:「你買酒吃到櫃上稱銀子,怎麼亂往裡走?」

  叔寶道:「怎麼要我先稱銀子?」

  酒保道:「你要先吃酒後稱銀子,你到貴地方去吃。我這潞州有個舊規:新開市的酒店,恐怕酒後不好算帳,卻要先交銀子,然後吃酒。」

  叔寶暗想:「強漢不捩市。」只得到櫃上來把潞綢放下,袖內取出銀子來;把打亂的程儀,總包在馬價銀一處,卻要稱酒錢,口裡喃喃的道:「銀子便先稱把你,只是別位客人來,我卻要問他店規,果然如此,再不消提起。」

  櫃裡主人卻知事,賠著笑臉道:「朋友,請收起銀子。天下書同文,行同倫,再沒有先稱銀子後吃酒的道理。手下人不識好歹,只道兄別處客人性格不同,酒後難於算帳,故意歪纏,要先稱銀子。殊不知我們開店生理,正要延納四方君子,況客長又不是不修邊幅的人。出言唐突,但看我薄面,勿深汁較,請收起銀子裡面請坐,我叫他暖酒來與客長吃便了。」

  叔寶見他言詞委曲,回嗔作喜道:「主人賢慧,不必再提了。」

  袖了銀子,拿了潞綢,往裡走進二門。三間大廳,齊整得緊。廳上擺的都是條桌交椅,滿堂四景,詩畫掛屏。柱上一聯對句,名人標題,讚美這酒館的好處:

  「槽滴珍珠漏泄乾坤一團和氣,
  杯浮琥珀陶鎔肺腑萬種風情。」

  叔寶看看廳上光景,又瞧瞧自己身上襤襤縷縷,原怪不得這些狗才攔阻。見如今坐在上面自覺不像模樣,又想一想:「難道他店中的酒,只賣與富貴人吃,不賣與窮人吃的!」

  又想一想:「想次些的人,都不在這廳上飲酒。」

  定睛一看,兩帶琵琶欄杆的外邊,都是廂房,廂房內都是條桌懶凳。叔寶素位而行,微笑道:「這是我們窮打扮的席面了。」

  走向東廂房第一張條桌上,放下潞綢坐下。正是:

  花因風雨難為色,人為貧寒氣不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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