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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入酒肆莫逢舊識人 還飯錢徑取回鄉路(2)


  酒保取酒到來,卻換了一個老兒,不是推他那些人了。又不是熏燒的下飯,卻是一碗冷牛肉,一碗凍魚,瓦缽磁器,酒又不熱。老兒擺在桌上就走去了。叔寶惱將起來:「難道我秦叔寶天生定該吃這等冷東西的?我要把他家私打做齏粉,房子拖坍他的。不過一翻掌間,卻是一莊沒要緊的事,明日傳到家裡,朋友們知道了:『叔寶在潞州,不過少了幾兩銀子飯錢,又不風不顛,上店吃酒打了兩次,又不曾吃得成。』總來為了口腹,惹人做了話柄。熬了氣吃他的去罷。」

  這也是肚裡饑餓,恕卻小人,未免自傷落寞。才吃了一碗酒,用了些冷牛肉。正是:

  土塊調重耳,蕪亭困漢光。

  聽得店門外面喧嚷起來,店主人高叫:「二位老爺在小店打中火去!」

  兩個豪傑在店門首下馬,四五個部下人推著兩輛小車子,進店解面衣拂灰塵。主人引著路進二門來,先走的戴進士巾,穿紅;後走的戴皂莢巾,穿紫。叔寶看見先走的不認得,後走的卻是故人王伯當。兩個:

  肥馬輕裘意氣揚,匣中長劍葉寒芒。
  有才不向汙時屈,聊寄雄心俠少腸。

  主人家到廳上拖椅拂桌,像安席的一般虛景。二位爺就在這頭桌上坐罷,吩咐手下人:「另烹好茶,取小菜前邊烹炮精潔的肴撰,開陳酒與二位爺用。」言罷自己去了。

  只見他手下人掇兩盆熱水,二位爺洗手。叔寶在東廂房,恐被伯當看見了,卻坐不住,拿了潞綢起身要走,不得出去。進來時不打緊,他那欄杆圍繞,要打前道才出去得。二人卻坐在中間。叔寶又不好在欄杆上跨過去,只得背著臉又坐下了。

  他若順倒頭竟吃酒,倒也沒人去看他;因他起起欠欠的,王伯當就看見,叫跟隨的:「你轉身看東廂房第一張條桌上,這個人像著誰來?」

  跟隨的轉身回頭道:「到像曆城秦爺的模樣。」

  正是:軒昂自是雞群鶴,銳利終為露穎錐。

  叔寶聞言,暗道:「呀,看見我了!」

  伯當道:「仲尼、陽貨面龐相似的正多,叔寶乃人中之龍,龍到處自然有水,他怎麼得一寒至此?」

  叔寶見伯當說不是,心中又安下些。那跟隨的卻是個少年眼快的人,要實這句言語,轉過身緊看著叔寶。嚇得叔寶頭也不抬,箸也不動,縮勁低坐,像伏虎一般。這跟隨的越看越覺像了,總道:「他見我們在此,聲色不動,天下也沒這個吃酒的光景。」便道:「我看來便像得緊,待我下去瞧瞧不是就罷了。」

  叔寶見從人要走來,等他看出卻沒趣了;只得自已招架道:「三兄,是不才秦瓊落難在此。」

  伯當見是叔寶,慌忙起身離坐,急解身上紫衣下東廂房,將叔寶虎軀裹定,拉上廳來,抱頭而哭。主人家著忙都來陪話,三個人有一個哭,兩個不哭。王伯當見叔寶如此狼狽,傷感淒涼,這人乍相見,無甚關係。叔寶卻沒有因處窮困中就哭起來的理。總是:

  知己雖存矜恤心,丈夫不落窮途淚。

  叔寶見伯當傷感,反以美言勸慰:「仁兄不必墮淚,小弟雖說落難,原沒有甚麼大事。只因守批在下處日久,欠下些店帳,以致流落在此。」就問這位朋友是誰。

  伯當道:「這位是我舊相結的弟兄,姓李名密,字玄邃,世襲蒲山郡公,家長安。曾與弟同為殿前左親侍千牛之職,與弟往來情厚。他因姓應圖讖,為聖上所忌,棄官同遊。小弟因楊素擅權,國政日非,也就一同避位。」

  叔寶又重新與李玄邃揖了。

  伯當又問:「兄在此曾會單二哥麼?怎麼不往單二哥處去?」

  叔寶道:「小弟時當偃蹇,再不曾想起單二哥;今日事出無奈,到二賢莊去,把坐馬賣與單二哥了。」

  伯當道:「兄坐的黃驃馬賣與單二哥了?得了多少銀子?」

  叔寶道:「卻因馬膘跌重了,討五十兩銀子,實得三十兩,就賣了。」

  伯當且驚且笑道:「單二哥是有名豪傑,難道與兄做交易,討便宜?這也不成個單雄信了。如今同去,原馬少不得奉還,還要取笑他幾句。」

  叔寶道:「賢弟,我不好同去。到潞州不拜雄信,是我的缺典。适才賣馬,問及賤名,我又假說姓王。他問起曆城秦叔寶,我只得說是相熟朋友,他又送潞綢二匹、程儀三兩。我如今同二位去,豈不是個蹤跡變幻?二位到二賢莊去,替我委曲道意,說賣馬的就是秦瓊。先因未曾奉拜得罪,後因赧顏不好相見,故假託姓王;殷勤之意,已銘肺腑,異日再到潞州,登堂拜謝。」

  玄邃道:「我們在此與單二哥四人相聚,正好盤桓。兄有心久客,不在一兩日為朋友羈留。我們明日拉單二哥來,歡聚兩日才好話別。吾兄尊寓在於何處?」

  叔寶道:「我久客念母,又有批回在身。明日把單二哥所贈程儀,收拾兩件衣服,即欲還家。二位也不必同單二哥來看我。」

  伯當、玄邃道:「下處須要說知,那有好弟兄不知下處的道理?」

  叔寶道:「實在府西首斜對門王小二店裡。」

  伯當道:「那王小二第一炎涼,江湖上有名的王老虎,在兄分上可有不到之處?」

  叔寶感柳氏之賢,不好在兩個劣性朋友面前說王小二的過失處。道:「二位賢弟,那王小二雖是炎涼,到還有些眼力,他夫婦二人在我面上,甚是周到。」

  這叫做:小人行短終須短,君子情長到底長。

  柳氏賢慧,連丈夫都帶得好了;妻賢夫禍少,信不虛言也。三人飲到深黃昏後,伯當連叔寶先吃的酒帳,都算還了店主。向叔寶道:「今夜暫別,明日決要相會。吾兄落寞在此,吾輩決不忍遽別。明日見了單二哥,還要設處些盤纏,送與吾兄,切勿徑去。」

  叔寶唯唯,出店作別。王、李二人別了叔寶上馬,徑出西門,往二賢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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