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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回 倉頡造文字 舜兄得狂疾(1)


  自此之後,舜天天起來和他的阿兄做些家庭的工作。過了一會,才往秦老家,牽了牛,到務成先生室旁去放草。務成先生教他識字讀書,又和他講各種天文地理及治國平天下的大道。晚上歸家就寢時,他就將日間所聽所學的,間接的教授阿兄,這亦是舜的弟道。因為他自己有得求學,阿兄沒得求學,他心中非常難過,所以如此。

  一日,舜正在務成先生處學寫字,忽然問務成先生道:「弟子識字、學字有好多日子,但不知這種字是哪一位聖人創造的?請先生教誨。」

  務成先生道:「這種字,是古時代一位倉帝史皇氏,名叫頡的創造出來。」

  舜道:「他姓什麼?」

  務成先生道:「他姓侯剛,有人說他是黃帝時的人。但是黃帝以前,早有文字,所以這句話是靠不住的。」

  舜道:「倉帝以前,沒有文字嗎?」

  務成先生道:「沒有。起初是用繩子做記號,大事打一個大結,小事打一個小結,特別的事則打一個特別的結,相聯之事則打一個連環之結。後來文明漸進,人事愈繁,結繩的記號萬萬不夠用,於是用刀在木上或竹上刻一種形狀,以為符號。這種符號,大概都是象形的,就是現在圖書的創始。到了後來,人事愈繁,名物愈多,有些可以寫得出,有些萬萬寫不出,那麼單靠這象形的符號又不夠用了。所以倉帝頡造出這種字,以供世人之用。自從這種文字創造之後,文明進步愈速,真是一件極可寶貴之靈物呢。」

  舜道:「倉頡造字,還是全憑自己的理想造的,還是有所取法的?」

  務成先生道:「當然有所取法。自古聖人創造一種事物,雖則天縱聰明,亦決不能憑空創造,這是一定之理。如同漁佃所用的網罟,便是取法於蜘蛛;打仗所用行陣,就是取法于戰蟻,這都是顯然的事蹟。倉頡氏造字,所取法的有兩種:一種就是以前刻在竹木上的各種象形符號,一種是從天文地理各種物象上去體察出來,而尤其得力的,是天賜的靈龜。

  「有一年,倉帝到南方巡守,登到一座陽虛之山(原注:現在陝西省雒南縣),臨于玄扈洛汭之水,忽然看見一個大龜,龜背的顏色是丹的,上面卻有許多青色的花紋。倉頡看了,覺得稀奇,取來細細研究,恍然悟到,它背上的並不是花紋,是個文字,有意義可通的,於是他就發生了創造文字之志願。後來又仰觀天上奎星圓曲之勢,又俯觀山川脈絡之象,又旁觀鳥獸蟲魚之跡,草木器具之形,描摹繪寫,造出種種不同的形狀,這就是他所取法的物件了。」

  伯陽在旁問道:「弟子看見古書上說,倉頡氏有四隻眼睛,真的嗎?」

  務成先生道:「也許真的,也許是後人佩服他的聰聖,故神其說,亦未可知。」

  秦不虛道:「弟子聽見說,倉頡氏造字之時,天雨粟,鬼夜哭,有這種事嗎?」

  務成先生道:「這事可信。因為文字這項東西,有利有害。利的地方,就是能夠增進文明,古人發明之事理,可以傳與後人。後人得了這個基礎,可以繼長增高的上去,不必再另起爐灶,這是個最大的利益,所以天要雨粟了。天雨粟,是慶賀的意思。

  「但是有了文字之後,民智日開,民德日漓,欺偽狡詐,種種以起,爭奪殺戮,由此而生,大同之世,不能複見於天下,世界永無寧日,所以鬼要夜哭了。鬼夜哭,是悲傷的意思。當時情形,雖不知道究竟如何,但是這個道理,卻很不錯,所以我說可信。」

  洛陶道:「文字既然有這種害處,那麼正應該將文字廢去,為什麼國家還要注重學校,聖賢還要教人求學讀書呢?」

  務成先生道:「未有文字以前,要使文字不發生,這已是很難之事。既然有了文字之後,忽然要廢去它,簡直是不可能之事。譬如字是倉頡氏造的,你未知道之前,我可以告訴你,使你知道,亦可以不告訴你,使你永遠不知道。如今你已經知道了,我再要使你不知道,有這個方法嗎?

  「聖賢君相,知道這個文字之害,但是沒有方法去廢棄它,使百姓複返于渾渾噩噩之天。不得已,只能想出種種教育的方法來,要想補偏救弊,但是勞多功少,不但大同不能期,就是小康之世亦不易得到。這位倉頡氏,真所謂天下萬世,功之首,罪之魁呢!」

  舜問道:「我們中國有文字,外國亦有文字嗎?」

  務成先生道:「外國亦有文字。」

  舜道:「外國文字怎樣寫的?」

  務成先生道:「你要問它做什麼?」

  舜道:「弟子想拿他們的文字和中國的文字來比較比較,哪一個優,那一個劣。」

  務成先生道:「原來如此。你聽我說,當倉頡氏的時候,竹木符號的用處早窮,文字有創造的必要,所以那時想創造新文字的人很多。最著名的有三個:一個名字叫梵,他造了一種字,是從左而右橫寫的。一個叫佉盧,他造的一種字,是從右而左,亦是橫寫的。一個就是倉頡,他造的字,每個字的寫法,大半從左而右,但是連貫起來,每行的寫法,又是由右而左,可以說是兼有他們兩個之所長了。

  「後來三個之中,倉頡氏的字最先造成,所以現在通行于全中國。佉盧和梵的字後造成,知道在中國已無推行之餘地,所以都跑到外國去。梵的字現在聽說在三危(原注:現在西藏)之南,一個身毒之國,頗有勢力。那邊的國王,不久就要宣佈,承認它是個國家之字了(原注:梵字在虞舜時通行於印度)。佉盧的字,聽說傳佈到西方去,現在成績亦頗不差。大約這三種字,將來都是能夠流傳久遠的。究竟哪一個的字推行廣,流傳久,那要看他國人之文化與勢力兩種之高低強弱為斷,與製造的字毫無關係了。」

  舜道:「老師對於那兩種文字,可以寫成幾個給弟子看看嗎?」

  務成先生道:「可以。」

  於是就拿了筆,將每種各寫了幾個。

  舜仔細看了一會,亦不言語。務成先生問道:「你比較起來怎樣?」

  舜道:「據弟子看來,三種文字,佉盧與倉頡比較,結構單純,大略相同,而一則自上而下,再自右而左,其勢較順;一則橫衍左行,其勢較逆。所以書寫的時候,佉盧文字不如倉頡文字之便。又佉盧文字結構較散漫,亦不如倉頡文字的整密。

  「所以比較起來,用佉盧文字的國家,強大的雖有,但它的文化恐決不能如用倉頡文字之國家的發達悠久。這就是順逆難易的關係(原注:現在藏文、回文都是橫衍左行的文字)。至於梵字,與倉頡字比較,它的結構和寫法,都各有便利之處,可以說差不多。

  「但是弟子有一個見解,倉頡的字,個個團結得起,少的只有一筆,多的可有幾十筆,但是都可用一式大小的匡格去範圍它。筆劃少的,不嫌寬舒;筆劃多的,不覺擁擠。筆劃少而匡格大,譬如一個人生在幸福的家庭裡面,伸手舒腳,俯仰無憂,但亦須謹慎守中,不可落到邊際,一落邊際,那就不好看了。筆劃多而匡格小,譬如一個人生在不幸的家庭裡面,荊天棘地,動輒得咎,但是果能謹慎小心,慘淡經營,亦未始不可得到一個恰好的地位,或因此而反顯出一種能力與美觀,亦未可知。

  「至於梵文,橫衍斜上,如蟹行一般,雖則恣意肆志,可以為所欲為,然而未免太無範圍了。譬如一個人,遇著父母待遇不好,就打破父子的名分,遇著妻子情誼不合,就與妻子脫離關係,自由極了,爽快極了。但是惟知個人,不知天理,純任自然,絕無造詣,似乎與做人的做字,差得遠了。據弟子愚見看起來,將來中外兩國的國民性,就暗中受了這種文字之陶熔,一則日益拘謹,一則日越放肆,背道而馳,亦未可知呢。」

  務成先生聽了,連連點首。又問道:「據你說來,一國的文字可以造成一國的國民性,亦可以表示一國的國民性了?但是將來如果交通便利,兩個國家接觸起來,兩種文字因此而發生衝突,你看哪一種文字占優勝呢?」

  舜想了一想,說道:「恐怕橫行斜上的那種文字占優勝吧。因為自由二字,是人人所愛的。匡格範圍的束縛,是人人所怕的。兩種比較起來,自然那一種占優勝了。不過,文字就是一國的精神,文字既然變化失敗,那麼到那時,我們中國立國的道德精神,恐怕亦要打破無餘,不知道變成一個什麼景象呢!」

  務成先生道:「不錯,不錯。但是我看總還有四千餘年可過,四千餘年之後,究竟怎樣一個景像,且看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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