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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回 舜生於諸馮 務成子教舜(1)


  卻說平陽之西南數百里有一個小小村落,依山而居。其中有一份人家,姓虞,名櫗。他的高祖名字叫幕,能夠平聽協風,以成樂而生物,以此功德受封于虞,做一個小小的諸侯(原注:現在山西虞鄉縣)。幕娶的妻室,是顓頊氏的女兒,名字叫魚婦,生了一子,名叫窮蟬。窮蟬的兒子名敬康,敬康的兒子叫喬牛。這個虞櫗,便是喬牛的兒子。在喬牛的時候已經失國,降為庶人,家世微賤了,然而還住在這個地方(原注:現在虞鄉縣有瞽叟村)

  那虞櫗的為人亦還厚道,他娶了一位夫人,名字叫握登,生了兩個兒子。大兒子的名字,史已失傳,在下不敢妄造。第二個兒子名字叫舜。他未生的時候,卻有非常之祥瑞。有一日,握登上山取柴,看見天半一條大虹,非常美麗。握登向它注視了一會,只見那大虹的光彩驟然收斂,降在地上,化作美貌男子,向握登直撲過來。那握登不覺如醉如癡,莫能自主,只得聽其所為。及至醒來,那美貌男子已經不見,只覺己身橫臥在草坡上,深恐落人褒貶,急忙走起,將周身整理整理,取了柴,匆匆下山而歸。然而心中猶是意緒纏綿,不知所可。哪知自此之後就有孕了。據後世人的揣測,這條大虹是天上樞星之精所化的。

  過了幾月,適值孟門山的大水漲溢,所住的村落看看就要淹沒了。虞櫗夫婦不得已,只能帶了長子,移家東徙,到了一座諸馮山下,名叫姚墟(原注:現在山西垣曲縣東北四十裡)的地方住下。又過了幾月就生了舜。舜的形體有非常奇異之處。第一,他眼內瞳子,都有兩個。第二,他的掌心,有文如「褒」字。第三,他的腦球突出,眉骨隆起,頭大而圓,面黑而方,口大可以容拳,龍顏而日角。有這幾種奇異之相,當然是個不凡之人。而且自小聰明之至,虞櫗夫婦愛如珍寶。因為舜是一種花卉,所以他的號就叫「華」。因為他是行二,所以就叫仲華。因為他是重瞳子,所以亦叫重華。

  不料數年之後,握登忽然染病而死,虞櫗非常哀悼,加以兩兒幼稚,撫養無人,不得已,娶了一位繼室。那繼室夫人不知何許人,性情悍戾,結婚數月,對於舜弟兄漸漸有點露出晚娘的手段,而尤其嫉視的是舜。因為舜相貌非凡,人人稱讚,就是虞櫗,亦加愛惜,因此更生妒忌。然而外面卻尚沒有虐待的形跡,衣食一切仍舊是肯照管的。

  過了兩年,那繼室夫人亦生了一個兒子,取名叫象。自從象生下之後,那繼室夫人對於舜弟兄的衣食等,推說事忙,漸漸不管。那舜兄弟的飲食,竟是有一頓沒一頓的,衣服亦是有一件沒一件的,耐饑忍寒,過他們慘淡的日子。

  舜這個人天性至孝。自從他母親死後,雖則還是個孩童,然而有人說起握登,他總要痛哭。每逢他母親的忌日,亦是要痛哭。哪知這位繼室夫人大大不以為然,常常罵舜道:「你這個號喪鬼!為什麼只管要這樣的哭?你的死鬼母親給你哭死了也夠了,你現在還要來哭死我嗎?」

  舜是個大孝之人,待後母和生母一樣。自從給他後母罵過兩次,夜間枕席上雖常有淚痕,但是日間總是歡顏愉色,無論如何不敢滴淚了。

  一日,又逢著握登的忌日,適值象在繈褓之中,啞啞而哭。舜要想使他止哭,百般的設法引逗他笑。那繼室夫人看見了,又罵道:「今朝是你死鬼娘的忌日呢,你忘記了嗎?一點哀痛之心都沒有,在這裡嘻天哈地,可說是全無心肝的人。人家還要稱讚你是孝子,真是扯你娘的臊!」

  舜聽了,一聲不敢言語。

  過了許久,虞櫗忽然雙目害起病來,醫治無效,半年之後,竟變成一個盲者。因此大家不叫他虞櫗,竟叫他瞽櫗,後來年紀大了,大家又叫他瞽叟。那繼室夫人至此,更異想天開,竟遷怒到舜身上,常常罵道:「都是你這個晦氣鬼,弄到如此。你想,自從你死鬼母親擔了你的身之後,家裡就遭了水災。你出世沒有幾年,你的死鬼母親就死了。這還不是被你這個晦氣鬼克死的嗎?現在父親又雙目全瞽了,你這個晦氣鬼不死,人家屋裡不知道要弄得怎樣顛顛倒倒呢。」

  這兩句話,一來罵,兩來罵,甚而至於看見就罵,弄得來舜無法可施。然而仍舊是親親熱熱,恭恭敬敬的對待他後母,既無怨恨之聲,亦絕無懊喪之色,一味子耐苦捱罵過日子。

  那瞽叟對於前妻握登是非常有情義的,對於舜本來亦是非常之寵愛的,然而死者既然不可複生,那個情義,自然由漸而淡,久而久之,不知不覺把從前的恩愛都移到後妻身上去了。

  膝下的依戀雖是可愛,然而枕邊的浸潤之譖亦是可畏。自從那繼室夫人過門之後,瞽叟的愛舜已不如從前。自從生了象之後,心思別有所屬,愛舜之心更淡了,甚至舜弟兄的饑寒冷暖都不問了。後來眼目患病,肝火大旺,遇事容易動怒,禁不得那位繼室夫人又在旁煽動,於是瞽叟對於舜弟兄也常常的責駡、撻楚。到得失明之後,一物無所見,肝火愈旺,那時間更是以耳為目,惟繼室夫人之言是聽,舜兄弟二人真真叫作苦不堪言。

  有一年冬天,氣候大寒,舜身上還是只有兩件單衣,瑟縮不堪。鄰居一個姓秦的老者,與瞽叟本來是要好的,心地又很慈祥,見了如此情形,著實看不過,然而疏不間親,亦不好怎樣。一日,過來望望瞽叟,假作閒談道:「虞櫗老哥,好久不見了。我實在窮忙得很,沒有常來望你。你現在眼睛怎樣了?」

  瞽叟聽了,歎口氣道:「我的眼睛是不會好了,醫治也醫治到極點了,然而總無效驗。若要再見天日,恐怕只有下世呢。」

  說罷,連連歎氣。接著,又說道:「我生平自問並無過失,不知道老天何以要使我受罪如此?自從近十年來,先遭水患,家產損失,前室又去世了。現在我又變成廢人,不能工作,所靠者誰?家運之壞,壞到如此,老兄代我想想,這種情形如何過得去嗎?」

  秦老忙寬慰他道:「老哥,不要焦急。我想你的眼睛或者一時之病,倘能遇著名醫,未始無重明之望,且再寬心養養吧。至於你的家計,好在兩位世兄都漸漸大起來了,就可以接的手,你何必憂愁呢!」

  瞽叟聽了,連忙搖搖頭,說道:「不要說起,不要說起。我的大小兒呢,本來是愚笨不過的人,現在我失明了,田裡的事情,叫他去做做,倒也不要去管他。第二個小兒舜,生得還有點聰明,相貌亦還好,我從前是很希望他的。不料現在變壞了,常常給我生氣,我不知道訓責過他幾次,總不肯改好。現在我眼睛瞎了,不能管他,據說,益發頑疲、懶惰了,我還有什麼希望呢?」

  秦老道:「老哥不要性急,究竟年紀還小,還不到成童之年呢。小弟有一個愚見,孩子年紀雖小,書總不可不讀。讀了書之後,自然能夠明白一切道理。現在大世兄已經十五歲,要替老哥幫忙,那是不能再讀書了。二世兄正在就傅入學之年,老哥何不給他讀讀書呢。有個師長教訓指導,那麼種種規矩禮節,亦可以知道了。」

  瞽叟道:「老兄之言極是。不過我患目疾多年,外間從來未出去,一切情形,都不清楚,不知道附近有沒有好的師傅?」

  秦老道:「前村中新近來了一位務成先生,設帳授徒。小兒不虛,就在那裡從他讀書。小弟亦常去談談。那個人學問道德,真是曠世寡儔,教授法之好,那更不必說了。前村路並不遠,我看二世兄何妨去讀讀呢?」

  瞽叟忙道:「好極,好極,現在請老兄先去介紹,待與拙荊商量過後,就遣他入學,如何?」

  秦老連聲道:「可以,可以。」

  於是又談了些閑天,然後告辭而去。

  次日,秦老就到務成先生處去介紹,那先生道:「虞櫗家的情形鄙人很知道,恐怕今天如此說,明天不見得肯來。」

  秦老道:「先生何以知之?」

  務成先生道:「鄙人以理想起來,當然如此。」

  秦老道:「昨日虞叟親自答應,並且托我來訂定的,何至於失信?」

  務成先生道:「足下不信,且將入學的日子送去,看他如何?」

  秦老聽說,便立刻起身,再來訪誓叟。

  哪知瞽叟果然已經變卦了,說道:「承你老兄厚意,給二小兒設法讀書,固是感激的。但是自從我病目之後,醫藥等費不知道用去多少。現在我又變成廢人,不能工作,家計日用,尚且艱難,哪有閑財再供給他們讀書呢?」

  秦老聽了,知道他純系假話,連忙解釋道:「束修之敬,不過是個禮節,豐儉本屬不拘。師長之尊,以道自重。既已答應錄為弟子,難道為了區區束修,反有爭多嫌少之理?老哥,你不拘多少,隨便湊些吧。」

  瞽叟道:「不瞞老兄說,我昨夜盤算過,委實一點籌措不出,所以只好暫時從緩再說。不然,兒子的讀書大事,我豈有不盡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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