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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四九回 屠伯酷法治河南 嚴嫗賢名表東海


  話說當日潁川鄰郡卻有一個酷吏,即河南太守嚴延年是也。嚴延年自從前次劾奏霍光專擅廢立,又劾田延年,卻被有司奉承霍光意思,坐以容納犯人之罪,延年脫身逃走,藏匿他處,直至本始四年遇赦,始得出頭。時韋賢為丞相,魏相為御史大夫,久聞嚴延年之名,下書召之。兩處征書同日到來,延年因御史大夫書先到,遂往禦史府為屑吏。一日宣帝見其名字,記得延年前曾劾奏霍光,因此賞識在心,遂拜延年為平陵令。

  延年到任不久,即因妄殺無罪之人,被參免職。後又為丞相屬吏,擢好畤令,從征西羌,以軍功擢涿郡太守。時涿郡連任太守皆不稱職,遂有土豪畢野白等擾亂地方,目無法紀。又有大姓高氏分居東西兩處,時人呼為西高氏與東高氏,東、西兩高恃著自己族大人眾,武斷鄉曲,違抗官府,郡吏以下皆畏避之,不敢觸忤,都說情願得罪太守,不敢得罪豪家。由是兩高氏愈加橫行,竟收養許多亡命無賴之人縱其出為盜賊,每遇盜案發生,官府指名捕拿,犯案之人,便一律逃入高氏家中,吏役不敢追問。由此盜賊日多一日,道路行人,皆須張弓拔刀,方敢行走,其亂象也可想見。

  嚴延年到了涿郡接任之後,即遣屬吏蠡吾人趙繡查辦高氏。趙繡奉命查明高氏首惡諸人種種不法,應得死罪,照例當按其事實擬定罪名。趙繡因見嚴延年新來接任,不知他為人如何,便擬定兩種辦法,一輕一重,先將輕者提出試探延年意思,若是延年神色不對,便再提出第二個辦法。趙繡想定主意,遂來回報延年。延年早料趙繡意思,要想借他示威。一見趙繡所擬辦法太輕,勃然大怒,喝令左右就他懷中搜索,果然搜出第二個辦法,延年即命將趙繡收拿下獄。

  次日一早,便綁赴市曹殺死,說他舞文弄法,任意輕重。屬吏見了,不覺股戰。延年更遣屬吏分頭考按兩高,所有奸謀盡皆髮露,延年按名捕拿,分別定罪,兩高氏被誅殺者數十人,於是一郡震恐,道不拾遺。

  延年在郡三年,宣帝遷為河南太守,賜黃金二十斤。

  嚴延年為人短小精悍,辦事敏捷,尤善為判詞,自由涿郡移到河南。河南人久已聞其利害,豪家巨族無不斂跡,野無盜賊,威震旁郡。延年為治務在抑強扶弱,貧弱之人雖然犯法,必設法將他脫罪;其豪傑侵害小民者,雖所犯輕微,亦必羅織成罪;又所辦之案往往出入意外,大眾皆以為此人當死者,延年忽然一旦將其放出;眾人所謂當生者,延年偏要致之死地。

  看他所下判詞,卻又精確老當,不能翻案。吏民無從揣測延年意思,俱各謹慎,不敢犯禁。延年對於盡心辦事之屬吏待之有如骨肉,屬吏皆願為之盡力,以此下情無不周知。但是生性疾惡太過,辦案大抵從嚴,所欲誅殺者,親自作成奏章,由驛發遞,縱使親信屬吏,亦不與聞。及得朝延批准,即日行刑,人皆驚其神速。每到冬月,盡將各屬縣死囚遞解到府,一齊正法,血流數裡。河南人將嚴延年起個綽號,號為屠伯。

  當日張敞正為京兆尹,素與延年交好。二人為政,雖一律尚嚴,然張敞尚不及延年之酷。如今聞說延年用刑過刻,遂作書勸其稍緩誅罰,延年自矜其能,不肯聽從。過了一時,適值左馮翊缺出,宣帝憶及嚴延年,欲用為左馮翊,已發符往召,又想到延年雖有才幹,卻得嚴酷之名,遂即收回成命,以韓延壽為左馮翊。此事傳到延年耳中,他官興正在勃勃,一聞信息,十分懊喪,暗想此必有人從中破壞,又想起破壞者必是少府梁丘賀,因此心恨梁丘賀。

  一日延年閑坐郡署鬱鬱不樂,忽報朝廷有詔賜潁川太守黃霸爵關內侯,金二十斤。延年聽說心中不服。原來延年素來看輕黃霸,如今同為太守,河南又與潁川為鄰郡,二人為政,一寬一嚴,地方俱各安靜。在延年自以為治績甚高,應得朝廷褒獎,誰知卻被黃霸佔先,因此心懷怨望。恰值河南界內發見蝗蟲,府丞狐義出外巡視一番,回見延年。延年問道:「穎川有無蝗蟲?」

  狐義答道:「無有。」

  延年心想潁川與我接境,何以獨無蝗蟲?想是隱匿不報,卻屢說鳳凰下降,博取爵賞。因此愈思愈覺不平,遂說道:「此蝗豈被鳳凰食耶?」

  狐義又說大司農耿壽昌議創設常年倉,以利百姓。延年滿腹牢騷,聞言便信口說道:「丞相禦史不知為此,早應避位讓賢。壽昌豈得專擅此事?」

  狐義聽說,莫名其妙,只得諾諾退去。

  又一日延年與郡丞狐義並坐閒談,說起琅琊太守因病請假滿三個月,朝廷照例將他免官,此本尋常之事。誰知延年別有感觸,竟想到自己得了嚴酷之名,朝廷必不能擢用,便對狐義道:「此人尚能去官,我反不能去耶?」

  狐義知他心中怨恨,不敢多言。

  延年一腔怨氣正在無處發洩,卻又遇著忤意之事。先是延年曾保薦一個獄史,說他辦事清廉,後其人竟犯贓罪,但所得之贓,並未入己,延年卻因此受累,說是選舉不實,因此貶秩。

  延年聞信,愈加氣憤,不覺冷笑道:「似此牽連受罰,後來更有何人敢出頭保薦人才?」

  此時狐義在旁,又被他聽得此語。

  說起狐義本與嚴延年同為丞相屬吏,如今卻為延年屬官。延年念起舊日同事之情,甚加厚待,又不時贈他錢物,把他當作至交,所有言語,並無忌避,以為他斷不至漏泄於外。誰知狐義年紀已老,心思昏亂,平日見延年誅罰甚嚴,心生畏懼,惟恐遭其毒手,延年待他愈厚,他心中愈恐。凡人憂慮到了極點往往發狂,何況狐義本已老邁,精神恍惚,如今一急便急出精神病來,滿心只疑延年設計害己,一意欲為抵制,卻又想不出方法,因取出耆草親自恭敬筮了一卦。仔細一看,那卦象甚是不好,依理斷來,不久當死。狐義見了大吃一驚,心想必是延年與他作對,如今如何是好,因此長日忽忽不樂。一日猛然記起延年幾次與他所說言語,皆犯朝廷忌諱,我今何不先發制人,同是一死,也可免得罪名。狐義想定主意,便告假起程,前往長安而去。

  狐義到了長安,便悄悄寫成一書,將延年種種劣跡列出罪名十種,作成奏章,詣關奏聞。奏章既上,狐義便就館舍中服藥自盡,見得自己所言並無欺誑。宣帝得書,即傷禦史丞查驗,果然有此數次言語。有司乃擬定延年罪名,說他誹謗政治,怨望不道,罪該棄市。宣帝批准,於是延年竟被誅死。

  讀者試想,嚴延年與狐義所說言語,論理原無甚大罪,只因漢時自張湯定有腹誹之律,於是臣民之中往往因言語不慎便遭刑戮,而延年之死,出於狐義告發,尤為冤枉。若使狐義不患精神病,也斷不至出頭告發,延年又何至於死?但是延年用刑過嚴,被他殺戮者其中不無冤枉,一念慘刻,有傷天和,此便是他取死之道,所以鬼使神差弄出狐義來,陷之於死。先是延年本有老母,一向住在東海郡家中。延年未死之前,有一年適到冬天,其母憶起延年,許久不見,心中也覺思念,便想到河南郡署住過臘節,以便母子相聚一番。

  原來臘節即系陰曆十二月初八日,臘本祭名,論起來不過是冬日祭神之名,但當日風俗,系於臘節次日,彼此慶賀,相聚飲食,稱為小歲。民間看得臘節甚重,儼同新年一般,所以嚴延年之母欲趁臘節來看延年。一路行來,到了河南郡治洛陽縣,卻值延年趕著冬月聚集各署縣犯人押赴法場處決,其母乘車正由此處經過,但見赭衣滿路,鐵索鋃鐺,望去也不知多少,又見犯人家屬男男女女,東一起西一起,前來活祭,痛哭之聲震天動地。

  其母初見大驚,問知詳情,不覺大怒,將來時一團高興,化為冰冷,不願與延年相見,本欲驅車回去,但因一路遠來車馬勞頓,既到此間,只好暫行休息,遂亦不往郡署,只在都亭住下。早有人知得消息,報與延年,延年便親到都亭來見其母。

  其母聞說延年到來,怒氣勃勃,便命關上閣門,不准入內。延年走入都亭,見雙扉緊閉,心中驚訝,又聞內中傳出言語,說是其母不與相見。延年心想母親初來,何事發怒,也不知何人將她觸犯,以致連我都拒絕不見,一時摸不出頭腦,只得朝著閣門,雙膝跪下,免冠叩頭,停了良久。其母見延年陪盡小心,方命開門放人。延年行到其母面前,俯伏請罪,其母高聲責道:「汝幸得為郡守,專治千里,不聞施行教化,保全愚民,反逞刑罰,多行殺戮,欲以立威,豈是為民父母之道?」

  延年聽了,方知其母發怒之原因,只得連連叩頭服罪,並懇其母前往郡署。其母先尚不許,後因延年再三求請,方始應允。延年請母登車,親自執鞭禦車,到了郡署,不過數日,已是臘節,當日祭神已畢,其母便收拾行裝,起程回去東海。延年留過小歲,其母執意不肯,臨行對延年道:「天道神明,人命關天,豈能任汝妄殺。我不意年紀已老,反看強壯之子受刑而死,如今別無他言,惟有離汝東歸,掃除墓地而已。」

  延年聽其母言語,心中不信。暗想我好好在此為官,並無犯事,何至被殺,母親未免過慮。其母回到東海,見了宗族人等,告知自己言語。眾人聽了,半疑半信。不過年餘,延年果受死刑。東海之人皆稱其母賢而有智,先是延年兄弟五人,一母所生,皆有才能,並至大官,延年居長,次弟嚴彭祖官至太子太傅,東海人因嚴氏兄弟五人同為二千石,故號其母為萬石嚴嫗。當日延年既死,黃霸遂擢為御史大夫。未知以後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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