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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回 賈婦獨垂憐言甘弊重 丐妻難忍辱志決身殲(1)


  上回說到歙縣方蒲洲,在揚州宋商家處館。這宋家的男主人,便是蒲洲的學生,名叫慕郊,年才十三歲。他母親沈氏,是父親宋輔仁的繼室。從二十五歲上輔仁去世,便掌管這偌大家財。這沈氏本是常州沈貢生的女兒,《儒林外史》上,不是說他夫婦倆到瓊花觀求子的嗎?自從被道士賺了千兩香金,說什麼和尚與宋家爭祭,沈氏被這一激,又愧又憤,居然持家撫子,做一個冰清玉潔的人。鹽旗裡大大小小的夥計,以及閽庖圊福,多少僕役,平時總見不到主母一面。便是交納銀錢,核算帳目,沈氏在內廳坐著,帳房先生帶了僕人,將簿子摺子支票現銀,檢點清楚,沈氏一面算,一面寫,精明敏捷,沒有一點可以欺他。他在裡面督率婢媼,縫紉洗濯,以及酒漿鹽鼓,照顧得井井有條。還有親族的應酬,歲時的祭祀,自朝至暮,毫無閒暇。等到月明簷際,風定簾前,對著寂寞的空幃,不禁有些感觸。

  好在他耽於吟詠,什麼李商隱的無題詩,韓偓的香奩詩詩,都是琅琅上口。偶然拈題覓句,也從不輕易示人。晚間慕郊進來,教他念念唐詩,說道可以陶淑情性。慕郊告訴母親,說先生視詩如命,兩本稿子,紅筆改了,藍筆再改,不知道什麼用意。沈氏聽了,不過一笑,當這先生有詩廦罷了。

  先生的館舍,卻在宅東花園裡面。紗窗一帶,覆著蕉陰,還題著「小綠天」橫楄。沈氏深居簡出,等閒亦不入園。只有消夏觀荷,給春賞杏,偶然邀些同商眷屬,作一個閨人小集。

  這日是花朝天氣,蒲洲知道內東有這雅興,早閑已經避去。等得晚膳回館,還是偏燒高燭,映著紅妝。蒲洲獨坐無聊,隨便取本舊詩,恬吟密詠。不道杏花風裡,將讀書聲颺出戶外。沈氏剛剛送客轉步,聽見了幾句,便暗暗隔著紗窗一望,只見蒲洲面如冠王,目秀眉清,披著皂色絮袍,低了頭翻一頁,念一頁。沈氏正在出神,不提防後面有人叫聲:「太太。」

  回頭一看卻是婢女顰兒。便道:「我走乏了,在此地歇一會兒。你掌著燈,我要回房了。」

  蒲洲雖聽見婦女聲音,倒也並不在意。

  偏是沈氏動了憐才的念頭,從此問暖噓寒,添肴進饌,比從前更加周到。每逢與了函劄,送到裡面過目,沈氏看這鐘、王的楷法,庾、鮑的文章,又是心中一動。暗想我雖見彼,彼卻未曾見我,趁著豔陽時節,輕裾利展,見到園中消遣一回。只帶著婢女顰兒,蜿蜿蜒蜒,從「小綠天」經過。蒲洲正在寫字,瞥見驚鴻一影,又不便問到學生,只得注目凝神,等他回身再看。果然不到一刻,前面一個麗人,淡妝雅服,姍姍來遲。雖屬半老徐娘,而丰韻猶存,全無俗態。後面跟著雛婢,低鬟纖趾,罩著碧色禰,手裡還攜著折枝桃花,剛從迥廊轉過。慕郊從書房裡迎出去,叫了一聲:「娘。」

  沈氏扭轉頭來,同蒲洲打了一個照面,彼此飛霞上頰,四目卻遙遙相對。沈氏出園去了。蒲洲自傷身世,覺得懷才不遇,幕下依人,便是直上青雲;那宦海風波,升沉難定,要想趁這中年未到,詩酒逍遙,大約是不能夠了。慕郊不知蒲洲心事,送上一冊課本,請先生命題。

  蒲洲道:「今日作兩首詩罷!」

  寫了「桃花七絕二首」六字,付與慕郊。次早慕郊交卷,蒲洲展開一看,道:

  豈曾輕薄逐東風?封住仙源路不通。
  何處漁郎能解事?一般珍重惜殘紅。

  重到玄都更有情,春光爛漫簇繁英。
  東皇已去渾無主,為待黃鸝報一聲。

  蒲洲問慕郊道:「這是你作的嗎?」

  慕郊道:「是的。」

  蒲洲道:「恐怕未必。」

  慕郊道:「母親改了幾句。」

  蒲洲並不言語,在詩後題了兩首道:

  也隨垂柳待春風,夾岸微聞一徑通。
  可是護花崔處士,輸他萬紫與千紅。

  瑤池西母不勝情,同是今春惜落英。
  銜詔飛來青鳥使,碧雲深處聽雙聲。

  沈氏見了這詩,也就會意。只說叫顰兒到館,來看慕郊,什麼菜呀、點呀,慕郊一份,蒲洲也是一份。那傳箋遞簡的事,也不止一兩次了。

  這日是慕郊姑丈的生辰,沈氏帶了慕郊前往祝嘏。慕郊喜歡看戲,被他姑母留住。沈氏為著家中有事,晚膳後告辭回來。

  卻在席上吃了幾杯酒,有點微醺薄醉,回來卸去外衣,和身倒在床上,模模糊糊,又做了瓊花觀裡一夢。驚醒來有點煩躁,便密囑顰兒到園裡去請方先生來寫信,告訴他少爺未回,信是要緊的。顰兒去後,沈氏依然呆呆對燈靠著,只是心中七上八落的不定。那面蒲洲看見顰兒夤夜來喚,料定佳期已近,奇遇難逢,只是破題兒第一遭,有點進退維谷。經不得顰兒催促,黑魆魆走到內室,上了臥樓。顰兒揭開門簾,蒲洲望見靠窗一張鏡臺上,擺著一尺多高的荷葉銅檠,映著綠沉沉的窗簾,對面美人榻上,橫著兩鉤新月。顰兒道:「去呀。」

  蒲洲踏到房裡,那沈氏穿著淡湖色緊身小袷襖,單叉著一條白灰縐褲,一手支在頭邊,一手搭在枕上,也不覺得有人進來。顰兒偎身下去,說了幾句,沈氏急忙站起,說道:「方先生有勞了。」

  顰兒掇過椅子,請蒲洲坐下。沈氏道:「今日午後,常州發來電報,偏我出門未返。電報中是說家父病狀,我想寫信回復家叔,說我為著家事,不能到常視病,所有醫藥各費,托他代墊,由我匯還。萬一別有變故,也須從豐辦理,我處絕不吝惜。這信話又多,時又促,所以驚動先生,就在房中一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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