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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編憶語為小宛傷神 開閏集聽妥娘話舊(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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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回說到冒辟疆在李宛君寓中,提起小宛,抖出一卷紙來。 宛君自然搶著先看,丁繼之、張燕築也圍繞攏來。那卷首卻題著《影梅庵憶語》五字。宛君道:「為什麼用這『憶』字?怕小宛妹妹已經香消玉殞麼?」 宛君不忍再看,遞給繼之。繼之逐漸展開,約有四十條,共萬餘字。起首有廣平宋既庭的題詞四首道: 秦淮弦管拍天明,綠酒紅燈滿院迎。 余亦當年曾末座,至今猶憶小秦箏。 何堪重唱渭城詩?半是微之與牧之。 名士風流都未墜,天寒翠袖不勝思。 好事誰過揚子雲?撲巢老手雅能文。 遠山眉黛今如畫,未必文君勝宛君。 江南巨擘兩尚書,酒扇歌旗各自舒。 三十年來成一夢,挑燈話舊複誰如? 以下詩呀詞呀,題得不少。接著便是《影梅庵憶語》正文,卻用的清硾白紙。四周拓上淺碧折枝梅花,中間界著烏絲闌寫著簪花小楷。宛君只在繼之手中癡癡的望著。還是丁繼之乖覺,便將卷子卷好安放幾上,對著辟疆道:「冒老爺何不把董太太情形,告訴大娘,省得她如木偶一般站著。這卷子裡的話。老朽也讀不完,大娘又懂不來,究竟董太太如何?」 辟疆大聲道:「死了。」 繼之道:「何日死的?」 辟疆道:「順治七年正月之初二日。」 宛君不聽猶可,聽得小宛已死,便跌足大哭道:「小宛妹妹,有家有室,有這樣郎君,有這樣夫人,年紀才二十七歲,偏要拋撇而去。像我這樣苦命,散盡數萬金,遠涉數千里,年華老大,仍舊在這秦淮河上,何不也早點跟了妹妹去呢?」 帶說帶淚,辟疆也忍不住泣數下行了。繼之又對著宛君道:「哭有什麼用?還不如聽冒老爺談談。」 辟疆看得宛君涕不可抑,也過來相勸,便道:「小宛從前的事,你們也約略得知。我與他自從醉後一見,病後一見,他即以身許我。我與他渡滸墅、游惠山,曆毗陵、陽羨、澄江,抵北固,登金焦,凡二十七日,我卻辭他二十七度,他畢竟不肯拋棄我,短緘細劄,責諾尋盟。後來買舟江行,遇盜幾殆,我還不肯挈歸。幸得錢牧齋為之理債,為之落籍,才算我冒辟疆的副室,上下內外大小,他卻能安置妥貼。雖日事畫苑書圃,而爪壺鹽豉之屬,靡不躬親手制。即後來舉家避難,小宛亦隨地保全。在我病的百日百夜中,茗碗藥爐,噓寒問暖,若沒有小宛,我死久矣!如今小宛之死,吾不知小宛之死而吾死也!」 宛君收淚問道:「妹妹是什麼病呢?」 辟疆仍將紙卷抖開,指著末一條道:「這便是病源。」 宛君看著念道: 三月之杪,餘複移寓友沂友雲軒。久客臥雨,懷家正劇。晚霽,龔奉常偕於皇園次過慰,留飲聽小奚管弦度曲。時餘歸思更切。因限韻各作詩四首,不知何故,詩中咸有商音,三鼓別去。餘甫著枕便夢還家,舉室皆見,獨不見姬。急詢荊人,不答。複遍覓之,但見荊人背餘下淚。余夢中大呼曰:「豈死耶?」一慟而醒。姬每春必抱病,餘深疑慮,旋歸,則姬固無恙,因閑述此相告。姬曰:「甚異。妾亦於是夜夢數人強餘去,匿之,幸脫。其人狺狺不休也。」詎知夢真而詩讖鹹來相告哉! 宛君念罷,說:「這不過說到夢,並沒有說到病。」 辟疆道:「昔人雲『荀奉倩不哭而神傷』,餘寫到此處,心都傷了,那裡再寫得出病情,寫得出病狀?總之,三月以後,纏綿到了十二月,淚枯骨瘦,顧影自憐,強起整理妝奩,對著鈿合釵環,摩挲不忍釋手。九月初,黃菊將放,猶捲簾飽看一回,又攬鏡審視一回,顧餘曰 :『往聞餘兩人相見時,面暈淺春,纈眼流視,香姿玉色,神韻天然。至今豈可複得哉?』餘以他語亂之。豈知一線情絲,從此砉然而斷?荊妻焭焭,老母浩浩,姨姑垂矜,汍瀾相吊。他卻死得值,只是苦了一個我。桐音既寂,茗香不溫,在這四十韶光中,編成這一卷《憶語》。我並不是侈談奇合,假篆聲詩,學那一般好事的人,盜名欺世,卻又恐怕好事的人,麻姑幻譜,神女浪傳,杜撰些不經之詞來。我所以留此一卷,藉手報他,諒他亦死而無恨。還有一幅小像,卻是褪紅衫子,綰著芙蓉小髻,尚是前幾年畫的,正在征人題詠。此外則有《奩豔》一編,紅箋細字,算是遺筆,惜不能帶來,與諸位一閱。」 宛君道:「冒老爺的待小宛妹妹,真是情文交盡。我們姊妹一場,雖則世變時移,舊誼總依然存在。我想趁香君妹妹在祇陀庵裡,托她設一小宛妹妹神牌,將這《憶語》重錄一通,供在香案,朝晚誦經追薦。冒老爺你看行得否?」 辟疆道:「甚好。香君既在祇陀庵裡,我也要去望望老社嫂。 只是黃絁入道,不比得紅粉依人,還仗宛君先容才是。」 宛君道:「冒老爺既然要去,我便托香君妹妹拜一天懺,邀幾個小宛妹妹的手帕交一敘。」 辟疆道:「營齋營奠,都是我的。我固然比不得元微之俸錢十萬,也不至長安乞米呢!」 約定次日由宛君知會香君,第三日起建道場。 屆期,辟疆早至祇陀庵,宛君便迎了出來。後面隨著一個玄裳玄裙的女子,又有一個道姑,布衣布履,真如黃面瞿曇。 辟疆認得是李香君,還叫了一聲「盟嫂」。香君打個稽首道:「俗事不談,舊緣已斷,請冒老爺上殿拈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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