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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編憶語為小宛傷神 開閏集聽妥娘話舊(2)


  辟疆反無言可答,只得在經幢面前拜了佛像,又到小宛幾前立奠一爵。退下來坐在客堂,知道這玄裳玄裙的,便是鄭妥娘。宛君道:「從前秦淮姊妹,嫁的嫁了,死的死了,富貴的要算顧橫波、柳如是,節烈的要算馬婉容、葛蕙芳。卞玉京蟬蛻而去,嚼然不滓,亦是有數人物。只苦了頓文一人。鄭姊姊是未出南都一步,興亡聚散,離合悲歡,較他人來得清楚。聽說寇白門姊姊,也要回南來了。」

  大眾閒談一回,辟疆付了香金,辭別宛君而去。

  辟疆去後,香君對宛君道:「冒公子昔年視錦半臂碧紗籠,一笑瞠若,今亦年逾四十,鬚眉如前矣。小宛妹妹雖則短命,卻不薄命。」

  妥娘道:「小宛妹妹不曾死呢,外邊沸沸揚揚,都說被北兵劫去。我卻不敢相信。這個時候,比不得豫王南下的時候,可以劫了劉三秀做福晉。如今怕沒有國法嗎?」

  妥娘將《憶語》翻閱一遍道:「結果隱約得很,可疑可疑!」

  宛君道:「鄭姊姊呀,杯蛇市虎,是要以訛傳訛的。你不見孔雲亭近來新編的《桃花扇傳奇》嗎,為著香君妹妹一段佳話,卻把眾人牽連進去,屢次說你妥娘不妥。遠道傳述,不是把你認作實事嗎?」

  妥娘道:「孔雲亭算得什麼?我有錢大宗伯這首詩,亦足以自豪了。」

  便朗誦詩句道:

  舊曲新詩壓教坊,縷衣垂白感湖湘。
  閑開閏集教孫女,身是前朝鄭妥娘。

  宛君道:「你這人未免勢利,只認得錢大宗伯。還有人替你辯白的四首,你為什麼不背出來,給香君妹妹聽聽?」

  妥娘道:「那個的手筆?我卻沒有知道!」

  宛君道:「如此我背給你聽如何?回去買本《秣陵集》讀讀,便不負那人了。」

  妥娘道:「快背,快背!」

  宛君慢聲吟道:

  傳世詩篇總擅名,當年誰似鄭如英?
  流傳閏集今猶在,何處青溪繞石城?

  羅袂春寒絕妙辭,桃花紅濕雨絲絲。
  詞人月旦真無定,雪嶺才登又墨池。

  回首鶯花舊院春,板橋流水碧鱗鱗。
  只應水繪園中客,解說秦淮四美人。

  孔雀荒庵易夕曛,消愁何處酒微醺?
  雙趺何與詞人事?也唱當年白練裙。

  鄭妥娘道:「好詩,好詩!老年得此知己,可惜美人遲暮。這段姻緣,只好教氤氳使者,記在來生簿子上了。」

  宛君道:「鄭姊姊這種話語,雖系遊戲,便是招謗的原因。我們如今是弱草輕塵,動輒得咎,那裡還比得翩若驚鴻、矯若游龍的光景?

  妥娘道:「這話我不謂然。我自從由前及後,約有三十餘年,鴻爪雪泥,留著幾多痕跡?還記得藍田叔替我畫著八幅鏡屏,道為我現身說法。第一幅叫十三學得琵琶成;第二幅叫甘瓜剖綠出寒泉;第三幅叫多少樓臺煙雨中;第四幅叫回眸一笑百媚生;第五幅叫鬟梳嫽俏學宮妝;第六幅叫阿奴絡秀不同老;第七幅叫寄語東風好抬舉;第八幅叫夜深忽夢少年事。我向來落拓慣的,要同那班瑟瑟縮縮的人,聚在一起,沒說沒笑,有什麼趣?我的孫女都長成了,他們說我倚老賣老也好,說我老而不死也好,我回想從前這座南京城,公侯戚畹,甲第連雲,宗室王孫,翩翩裘馬,以及烏衣于弟,湖海賓遊,那個不挾彈吹簫,經過趙李?每開筵宴,便傳呼樂籍,羅綺芬芳,行酒叫觴,留髡送客,酒闌棋罷,墜珥遺簪,真是欲界的仙都,升平的樂國。餘懷心《板橋雅記》中,播摹得何等細膩,刻畫得何等精深!偏是我能夠胡謅幾句詩,撞著這位如皋冒伯鱗,還是辟疆的伯叔行呢。無端把我同馬湘蘭、趙今燕、朱泰玉,稱為秦淮四美人,忙得錢大宗伯編起《閏集》來。其實我是鹵莽的人,況不知針黹,又不知烹飪,所以只在秦淮廝混。那些輕易嘗試的人,正如李陵提步卒三千人,抵韙汗出,入峽谷,至敗北生降而後已。澹心顏找室曰 :『佳俠含光。』用著漢武悼李夫人的故事。我如今春花秋月,等閒度去,那上馬殺賊,下馬作露布的氣概,未曾落人之後呢!」

  香君道:「罪逆罪逆!佛菩薩在上,鄭姊儘管信口開河,宛君姊姊何不勸戒一聲?」

  妥娘道:「呸!香君妹妹又來了,假如侯公子不遭阮髯的打擊,與妹妹雙飛雙宿,便拜求你到祇陀庵來做庵主,也未必輕于一顧。便是宛君妹妹,胥生尚在,還不知怎樣做比翼鳥,做連理枝,知道有什麼祇陀庵?只有我老妥,心直口快,沒有一點遮攔。大約丁繼之諸人,諸位妹妹,尚還認得那花面蔑片張魁,弄得貧無立錐,靠著賣茶販芙蓉露糊口。然在板橋瓦礫場邊,每一吹洞簫自遣,還是李貞麗的娘,住在矮屋中聽得出張魁官簫聲,彼此嗚咽久之。徐青君公子,更不忍談了,竟孑然一身,與庸丐為伍,甘心為人受杖,倡條冶葉,見了還要揶揄他。虧得林兵備查還他一座花園,隨能賣花石、貨柱礎,以終餘生。那班閨秀名媛,千日慣養嬌生,被北兵掠去蹂躪的,往往視同草芥,這又從何處說起?我老妥是桑田滄海,閱歷殆遍,只是塵心未死,不特同香君妹妹齋魚粥鼓,淡飯黃齏,是做不到,便同宛君妹妹錦衾獨旦,也有點不自在。我有四首詩念出來,你們可知我興趣,但不可罵我口孽。」

  便道:

  偷卷羅幃看璧人,泥他歡笑逗他嗔。
  碧梧枝上棲么鳳,試聽清聲第一新。

  躍馬橫戈鼎力扛,自攜短榻剔蘭釭。
  無遮會上天魔舞,徹夜團成大體雙。

  左旗右鼓競相當,莫怨鬚髯似戟張。
  甘露仰承霜俯搗,本來顛倒是鴛鴦。

  扶上巫山力已非,管他燕瘦與環肥。
  海棠不許梨花壓,蝶夢蘧蘧側徑飛。

  念完了還問宛君道:「你解得否?」

  宛君笑道:「鄭姊姊,你把這詩附入《閏集補遺》如何?或者畫出來大家賞鑒賞鑒,比藍田叔鏡屏上的畫,還要值錢呢!」

  三人說說笑笑,香積廚中,早排上午膳來。先向小宛幾前,上酒焚紙,才入座舉箸。

  忽然香火道人,領了一個人進來說:「北京的寇太太到了,在宛君寓中候著。」

  妥娘道:「宛君姊姊請便,我在此小坐一回,煩你致聲寇家姊姊便了。」

  正是:黃土長埋寫信杳,朱門誤入燕絲歸。

  欲知後事,且聽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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