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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霞噴舌唾葛蕙芳報主恩 霜上鬢絲李宛君評國事(2)


  龍友知道克咸、蕙芳,一不負國、二不負主,便歸家告訴了母親,同婉容立定死志。閩臣中算是無獨有偶。龍友的母親,絮絮叨叨說了一番,楊升也著實傷感。楊升道:「我們老爺同孫老爺,將來都要封神的。我們太太同孫太太,怕不要封娘娘嗎?」

  此時博洛削平福建,降將金聲桓等,又改拔江西。洪承疇經略東南,江浙亦告肅清了。其時在順治五年八九月間,南部兵氛,漸次消熄。一年以內,舊時文人俊侶,零零落落,都先後到秦淮小聚。丁繼之、張燕築、朱維章輩,已頭童齒豁,無複遊戲三昧。即素稱俠妓之李大娘,亦流落闤闠,教女娃歌舞為活。猶記夏靈胥所作《青樓》篇中,有句雲:

  獨有青樓舊相識,蛾眉零落頭新白。
  夢斷何年行雨距,情深一調留雲跡。
  院本傷心正德詞,樂府銷魂教坊籍。
  為唱當時烏夜啼,青衫淚滿江南客。

  這幾句詩,不啻為李大娘寫照。李大娘名叫宛君,在秦淮算是第一豪侈,顧、柳皆同時拜倒。每欣欣告人曰:「世有游閑公子,聰俊兒郎,至吾家者,未有不蕩志迷魂,沉溺不返者也。然吾亦自逞豪奢,豈效齷齪倚門市娼,與人較錢帛哉?」

  姊妹行稱其有鬚眉丈夫氣,宛君益自命倜儻。所居台榭庭室,較人華麗,侍兒曳羅谷者,以十數計。置酒高臺,笙歌徹夜,燈燭耀如白晝。富家兒雖曲意相媚,恒百不當一。後雖列新安吳天行後房,而天行體羸,密雲不雨,乃囑舊歡胥生,偽以醫術進,載金銀珠貝於藥囊而出,不啻秦大後之與呂不韋也。天行既殂,下堂求去,遂挾所有歸,胥昵宛君,而輾轉死於瘵。

  這時宛君正如烏鵲南飛,無枝可依,只得重訪秦淮,或有什麼際遇。然而徐娘已老,霜點鬢絲,同著丁繼之幾個舊人,話念舊遊,潸焉出涕,怕不是同華清宮女,說開天遣事一般麼?

  這班重蒞秦淮的名士,也想尋一二美人,互談身世。其中國難家難,最傷感的,便是如皋冒辟疆。辟疆是四公子之一,與金沙張公亮、呂霖生、鹽官陳則梁、漳浦劉漁仲齊名。此番亂定重來,得與宛君相遇。宛君素性豪邁,見得辟疆無限抑鬱,便令他借酒澆愁。

  辟疆問問宛君今昔情形,宛君道:「我輩朝朝寒食,夜夜元宵,原不料有這樣落魄。我初到南京,還有幾兩散碎銀子,到過祇陀庵,探望香君妹妹,不免要資助一點。後來聽得楊老太太病歿,他家人楊升夫婦,籌募殯殮。我想到楊老爺從前也是貴客,弄得國亡家破,如此結局,老太太一切後事,我卻一力擔承。如今貧困下來,仗著此弦索度日,不要同宋朝的李師師簷溜濯足嗎?」

  辟疆道:「楊老爺是不是龍友呢?」

  宛君道:「是呀。聞說楊老爺同馬婉容是盡忠的。楊老爺在南京,不過跟著馬老爺想做官,比那阮鬍子正經得多了。馬老爺為著楊老爺是摯親,不好憎嫌他,卻相信這阮鬍子。阮鬍子算得辣手呢,連王子、王妃,都聽他擺佈。這些大小官員,怕不是順吾者生,逆吾者死?馬老爺也有點顧忌他。冒老爺呀,這樣的國家,便算主上聖明,也要被他們蠱惑了。況且這弘光皇帝,是存著『萬事不如杯在手,人生幾見月當頭』的念頭,又碰著這馬、阮兩位,真是劉先主遇了孔明,叫做如魚得水。我常對我主人吳天行說,叫他毀家助餉,約眾練兵,保得一城是一城,保得一村是一村。偏是他戀著這班妖精,終日像那蛺蝶穿花,鸂鶒戲水,便是銅澆鐵鑄,也不免熔化下來。眼見得消渴文園,不復續卓文君的《白頭吟》了。偌大家財,任人臠割,後來連玉帛子女,一併孝敬了張獻忠。有幾個寵姬未醮的,竟做了獻忠壓寨夫人。咳!可見得醇酒婦人,最是誤人家國的。」

  辟疆舉起杯來道:「話雖如此,也要自己有點節制。」

  正說到此處,外面丁繼之等搴簾而入。一見辟疆,叫了一聲,便遠遠的站著。辟疆道:「諸位坐呀,莫要拘拘束束,如今同是大明國的遺民了。我方才說南都之變,馬、阮固不能無罪,這兩劉堵不住張獻忠,黃得功反激成了左良玉,豈不是當時禍首嗎?史閣部投江而死,有何可議?但遣這粗率剽悍的高傑,前去防河,這又是聚九州鐵鑄一大錯了。茫茫時局,渺渺天涯,我與宛君萍水相逢,又與諸位不期而會,宛君可與諸位把盞,我們痛飲一回。」

  便朗吟杜牧之《重睹張好好》詩曰:

  朋友今在否?落拓更能無。
  門館慟哭後,水雲秋景初。
  斜日掛衰柳,涼風生座隅。
  灑盡滿衿淚,短歌聊一書。

  宛君聽罷,不禁泣下。丁繼之道:「大娘,我們亂離重敘,正該歡喜。我要問冒老爺是否從珂鄉來?董太太想較前豐滿了,為什麼不同到南京來?」

  宛君插嘴道:「正是。說了許多空話,未曾提到小宛妹妹。我算起來,他嫁冒老爺已經九年了。」

  辟疆也不答言,但從衣袖裡抖出一個卷子來,說道:「諸位且看。」

  正是:身世可憐悲夢幻,文章畢竟悟情癡。

  欲知後事,且聽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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