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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回 虛吃驚遠奏陽關曲 真幸事穩抱小星禂(8)


  再說長姐兒。卻說他在他那間屋裡坐著發了會子愣,只覺一陣陣面紅耳熱,躺著不是,坐著不是。一時無聊之極思,拿起方才安的那根小煙袋兒來抽了抽,其通非常。又把作的那個大紅氊子抽系兒的小煙荷包兒裝上煙,拿小火鐮兒打了個火點著了,叼著煙袋兒,靠著屋門兒,一隻腳跐在門檻兒上,只向半空裡閑望。正望著,忽見一個喜鵲飛了來,落在房檐上,對著他撅著尾巴「喳喳喳」的叫了三聲,就往東南飛了去了。他此時一肚皮沒好氣,沖著那喜鵲「呸」的啐了一口,說:「瞎收的是你媽的甚麼呢!」正說著,又覺一個東西從廊簷上直掛下來,搭在他額腦蓋兒上,嚇得他連忙一把抓下來,一看,卻是個喜蛛兒。正看著,又是那個小喜兒跑來說道:「姑姑哇,你瞧,了不得了!老爺那兒咦溜哇喇的翻著滿洲話合大爺生氣,大爺直橛橛的跪著給老爺磕頭陪不是呢!」他聽了這話,心裡「轟」的一聲,立刻連手腳都軟了。

  連忙擱下煙袋,拿起半碗兒冷茶來漱了漱口,才待上去打聽打聽,只見一個女人迎頭跑來,一疊連聲兒的說:「老爺叫!」

  他此刻正因老爺耽誤了他的事,心裡有些不大耐煩老爺,聽得叫他,一面叨叨說:「老爺好好兒的又叫我作甚麼呢?」一面便梗著個脖子往上屋裡來。將來到上屋,只見舅太太合老爺、太太一處坐著,大爺、二位奶奶都在跟前侍立,幾個大丫頭也一溜兒伺候著,外間還有許多女人們在那裡聽差,黑壓壓的擠了半屋子。

  他將進屋門兒,太太就告訴他說:「老爺這兒叫你,有話吩咐你呢。聽著。」他又往前走了兩步,便聽老爺吩咐道:「你大爺現在出外,你二位大奶奶同時遇喜,不便坐車遠行。

  大爺身邊一時無人伺候,你二位大奶奶在我跟前討你去給大爺作個身邊人。我因平日看你也還穩重,再又是自幼兒伺候過大爺的,如今就給你開了臉,叫你服侍了他去。此後你卻要知你二位奶奶的恩典,聽你二位奶奶的教訓,刻刻知足自愛。不然,你可知道子妾合兒媳不同,我是有家法的。」安太太一旁聽了這話,又怕決撒了事情,又怕委屈了丫頭,正要把老爺方才這話從頭兒款款兒的說一遍給他聽。只見他也不說長,也不問短,也不磕頭,也不禮拜,只把身子一扭搭,靠在一扇隔扇跟前,拿絹子捂了臉,就「嗚兒嗚兒嗚兒」的放聲大哭起來了。

  安太太生怕老爺見怪,忙道:「丫頭,不許!這是怎麼說?老爺這兒吩咐你話麼,怎麼不知道好好答應呢?無論你心裡怎麼委屈,也是等老爺吩咐完了,慢慢兒的再回呀。也有就這麼長號兒短號兒哭起來的?這可不像樣兒了!」金、玉姊妹素日本就待他最好,此刻見是他們屋裡的人了,越覺多番親熱。倆人只圍著他悄悄兒的勸他,呱咭說:「你瞧,老爺、太太這個樣兒的恩典,又是這麼大喜的事,你還有甚麼委屈的地方兒呢?有甚麼話只好好的說,快別哭了。」他娘兒三個當下就這等一遞一句的勸了個不耐煩,問了個不耐煩。無奈這裡只管說破唇皮,萬轉千回,不住口兒的問,他那裡只咬定牙根,一個字兒沒有,不住聲兒的哭。

  列公,你道他這一哭,可不哭得來沒些情理麼?卻不道其中竟自有些情理。豈不聞語雲:「人各有志,不可相強。」便是婦人女子的志向,也有個不同。有的講究個女貌郎才,不辭非鴉非鳳;就有講究個穿衣吃飯,只圖一馬一鞍的。何況這長姐兒還是從前因為他媽給他擇婿決意不嫁,說過這一輩子刀擱在脖子上也休想他離開太太,甚至太太日後歸西他還要跟了去當女童兒的個人呢!要據他這番志向而論,莫講是安老爺吩咐要把公子安龍媒給他作乘龍婿,便是佛旨綸音要把他送到龍宮去作個龍女,也許萬兩黃金買不動他那個「不」字兒!話雖這等說,但是他果然要不鼻子底下帶著嘴,此時正不妨大庭廣眾侃侃而談,請老爺看看他這個心是何等的白日青天,聽聽他這段話是何等的光風霽月,便是老爺又其奈他何?怎的就委屈到一個字兒沒有,只不住聲的哭起來?這個情理又在那裡呢?

  噫嘻!原來他這副眼淚不是委屈出來的,正是感激出來的。你道感激怎的倒會感激的哭起來?在位的如果不信,只看在朝的那班大臣,偶然遇著朝廷施恩,放個好缺,那謝恩摺子裡必要用「感激涕零」這四個字。這長姐兒心裡想這個缺,想了也不是一天半天兒了,苦的是想不到手;待說仗著上頭平日待的那點分兒,借著告奮勇求個恩典,說「奴才情願巴結這個缺」,其實不是個甚麼巴結得的缺,一時又求不出口。不想正在個想不到手、求不出口的當兒,夢也夢不到老爺忽然出其不意的當著闔家大眾冠冕堂皇這麼一破格施恩,恰恰的放的這個缺正是他平日想不到手、求不出口的那個好缺。人誰沒個天良?這有個不感激到二十四分的嗎!「感激」的過了頭兒了,那「涕零」自然也就過了頭兒了,所以他就「嗚兒嗚兒嗚兒」的放聲大哭起來了。這正是個天理人情。人家心裡正在那裡一團的天理人情,感激還感激不過來呢,旁邊兒的人只一個勁兒的問他說有甚麼委屈,這句話卻叫他怎的個答應法?所以只急得他心裡好像「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一時越著急越沒話,越沒話越要哭。

  只是安老爺那個方正脾氣,那里弄得來這些勾當?見他這樣,登時勃然大怒,把桌子一拍,喝道:「唗!你這妮子,怎的這等不中抬舉!我倒問你,你這委屈安在?」他見老爺動了氣了,當下從著急之中未免又上點害怕,心下暗想說:「這一來倒不好了!別的都是小事,老爺那個天性,倘然這一翻臉,要眼睜睜兒的把只煮熟了的鴨子給鬧飛了,那個怎麼好?俗語說的:『過了這個村兒,沒這個店兒。』我這一輩子可那兒照模照樣兒的再找這麼個雪白粉嫩的大河鴨子去?」他想罷,便連忙跑到老爺跟前,雙膝跪倒,說:「求老爺先別生氣,容奴才慢慢兒的回。聖明不過老爺,老爺替奴才想想,老爺施的這是甚麼樣兒天高地厚的恩,奴才打那頭兒說的上『委屈』來?就算老爺委屈了奴才罷,主兒就是一層天,天牌壓地牌的事,奴才就委屈,又敢說甚麼?」安老爺還在那裡瞪著雙眼睛問他說:「然則你哭著何來呢?」他被老爺這一問,越發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只偷眼瞅著太太,瞅了半日,這才抽抽搭搭的說道:「奴才想著是這一跟出去,別的沒甚麼,奴才怪捨不得奴才太太的。」

  嗯!你瞧,人家原來是為捨不得太太所以如此!至於那層兒,敢則是不勞老爺費心,他心裡早打算「這一跟出去」上頭了!只是這句話,人心隔肚皮,旁人怎猜得透!倒累老爺發了這場大怒,太太枉著了會子幹急。好在他老夫妻二位的性情都吃這個。老爺聽了這話,立刻怒氣全消,倒點了頭,望著太太說道:「照這等看起來,他這副眼淚竟自是從天性中來的,倒也難得。」太太這個當兒是聽他說了句「捨不得太太」,早已眼淚汪汪的那兒從袖口兒裡掏小手巾擦眼淚,一面又要手紙擤鼻子。聽老爺這等說,便勉強笑道:「甚麼天性啊,竟是他娘的在這兒糊塗蠻纏騷攪呢!」因又望著他說:「這一來,不是才如了你的願,一輩子不離開我了嗎?可還哭起是他娘的甚麼呢!」

  卻說長姐兒此時是好容易在老爺跟前把一肚子話倒出來了,不哭了,及至方才見太太這一哭,又惹得他重新哭起來。

  你道他這一哭又為甚麼?原來他心裡正想到:「二位大奶奶只管是這麼討了,老爺只是這麼賞了,我的話可也只管這麼說了,可還不知我們這位老佛爺捨得放我捨不得放我呢?」及至見太太一哭,他只道果然是太太捨不得放他,覺得這事還不大把穩,又急得哭起來。緊接著聽太太後來這兩句話,他才知敢是太太也有這番恩典。心裡一痛快,不覺收了眼淚,「嗤」的一笑,立刻頭就不暈了,心寬體胖,周身的衣裳也合了折兒了。金、玉姊妹兩個見了,滿心歡喜,便叫他站起來,帶他給老爺、太太磕了頭。他這一樂,樂得忙中有錯,爬起來慌慌張張的也給舅太太磕了個頭。舅太太說道:「喲!你這孩子可是迷了頭了,這又與我有甚麼相干兒呀!」他一面磕著頭,嘴裡還說:「都是一個樣兒的主子。」舅太太聽了,好不歡喜。那知他這個頭磕的一點兒不迷頭,他心此時早想到此番跟了舅太太出去,是個耳鬢廝磨,先打了個「小大姐兒裁席子。——閒時置下忙時用的」的主意呢!

  話休饒舌。卻說安太太見他給舅太太磕過頭,便叫他給公子磕頭。他答應了一聲,早花飛蝶舞一般過去,朝著公子插燭也似的磕下頭去。公子此時心裡一來不安,二來有些發訕,三來也未免動了點兒「賢賢易」,只滿臉周身鬧了個難的神情兒,共總沒得甚麼話。那長姐兒早磕完了頭站起來,他此時也用不著老爺、太太再說了,便忙過去給二位大奶奶磕頭。他姊妹兩個受完了,一個人拉著他一隻手,說道:「這可是老爺、太太的恩典,你往後可得好好兒幫著我們孝順老爺、太太。這一出去,再好好兒的服侍大爺,老爺、太太就更喜歡了。」

  當下安老爺便望著兩個媳婦,指著長姐兒說道:「這妮子從此便是你們屋裡的人了,你兩個就此帶他去罷。」太太一聽老爺這話,急了,忙說:「老爺,這是甚麼話呀?倒底也讓我給他刷洗刷洗,紮裹紮裹;再者,也得瞧個好日子。也有就這麼個樣兒帶了去的?」無奈老爺此時只說:「這個丫鬟既然給了兒子,立刻就算有了名分了,在此不便。」太太急得沒法兒,又不好無端的倒把他攆到下屋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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