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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回 虛吃驚遠奏陽關曲 真幸事穩抱小星禂(7)


  老爺聽到這句,才要繃臉,太太便忙著說道:「老爺想,玉格這麼年輕輕兒的,再者屋裡現放著倆媳婦兒,如今又買上個人,這不顯著太早些兒嗎?我就說:『這斷乎使不得。就打著我這時候依了你們這話,要一回你公公,你公公也必不准。』老爺說這話是不是?」老爺道:「通啊,太太這話是極!所以叫作『惟識性者可以同居』,太太其深知我者也!我常講的,夫妻一倫,恩義至重,非五十無子,斷斷不可無端置妾。何況玉格正在年輕,媳婦又都有了生子的信息,此刻怎的講得到買人這句話上!」

  太太見老爺的話沒一點活動氣兒,便說道:「老爺不是說我說的是嗎?我說可只管這麼說了,想了想,真也沒法兒。老爺想,一個人家兒過日子,在京在外是一個理。第一件,裡外的這道門檻兒得分得清楚。玉格兒這一出去,衙門裡自然得有幾個丫頭女人,就是他舅母,也得帶兩個人去;倆媳婦呢,少說也得一年的光景才能去呢。這一年的光景,他就這麼師爺也似的一個人兒住著,那班大些兒的女孩子合年輕的小媳婦子們,類如拾掇拾掇屋子,以至拿拿放放,出來進去的,可不覺得怪不方便的嗎?老爺是最講究這些的,老爺白想想。」太太說到這裡,只見老爺臉上按著五官都添了一團正氣,說:「啊噯!太太,你這一層慮的尤其深遠,這倒不可不給他籌畫出個道理來。卻是怎樣才好?」

  太太聽這話有些意思了,又接著說道:「倆媳婦兒不放心的也是這個,見我不准他買人,就請示我說:『要不就在家裡的女孩子們裡頭挑一個服侍他罷。』我說:「你們倆瞧,家裡這幾個丫頭,那兒還挑得得出個像樣兒的來?』誰知他們倆說這句話,敢則心裡早有了人了。」老爺道:「他兩個心裡這人是誰?」太太笑道:「照這麼看起來,倆人到底還是倆小孩子,只見得到一面兒。倆人只一個勁兒的磨著我,求我替他們合老爺說說,是要咱們上屋裡的這個長姐兒。老爺想,這個長姐兒怎麼能給他們?我只說:『這一個不能給你們哪,你公公跟前沒人兒啊。』」

  老爺一聽這句,只急得局促不安,說道:「阿!太太,你這句話卻講得大謬不然了。」太太道:「我想著,打頭呢,那丫頭是個分賞罪人的孩子,又那麼漆星的個臉蛋子,比小子倒大著好幾歲,可怎麼給他呢?再者,咱們這上屋裡也真離不開,就拿老爺的衣裳帽子講,向來是不准女人們合那一起子小丫頭子們著手的,如今有他經管著,就省著我一半子心呢。所以我就那麼回復了倆媳婦兒了。」

  老爺道:「嗨!此皆太太不讀書之過也。要講他的歲數兒,豈不聞『妻者,齊也,明其齊於夫也;妾者,接也,側也,雖接於夫而實側于妻也』。太太,你怎的把他同夫妻一倫講起嫁娶的庚申來?況且女子四德,婦德、婦言之後,才講得到婦容,何必論到面目的黑白上!」太太道:「這麼說,他是個貴州苗子也沒甚麼的?」

  老爺道:「太太,你就不讀書,難道連『舜,東夷之人也;文王,西夷之人也』這兩句也不曾聽得講究過?如今你不要給兒子納妾倒也罷了的,既要作這樁事,自然要個年紀長些的,才好責成他抱衾與禂,聽雞視夜。況且我看長姐兒那個妮子,雖說相貌差些,還不失性情之正,便是分賞罪人之子何傷,又豈不聞『罪人不孥』乎?這話還都是末節而又末節者也。太太,你方才這話講的還有一層大不通處。你卻不想這長姐兒,原是自幼伺候玉格的,從十二歲就在上房當差,現在 摽梅已過,如今兩個媳婦既這等求你向我說,我要苦苦的不給他,卻叫他兩個心裡把我這個公公怎生敁敠?此中關係甚大。太太,你怎的倒合他們說,我跟前沒人起來?豈不大謬!」

  安太太未曾合老爺提這件事,本就捏著一把汗兒,心裡卻也把老爺甚麼樣兒的左縫眼兒的話都想到了,卻斷沒想到老爺會往這麼一左。這一左,倒誤打誤撞的把件事左成了,一時喜出望外。雖然暗笑老爺迂腐的可憐,卻也深服老爺正派的可敬。再想想,又怕夜長夢多,遲一刻兒不定老爺想起孔夫子的那句話合這件事不對岔口兒來,又是塊糟,連忙說道:「老爺說的關係不關係這些話,別說老爺的為人講不到這兒,就是倆媳婦兒也斷不那麼想,總是老爺疼他們。既是老爺這麼說,等閒了我告訴他們就是了。」

  老爺道:「太太,你怎的這等不知緩急!這句話既說定了,那長姐兒怎的還好叫他在上房待得一刻?」太太笑道:「老爺這又來了,那兒就至於忙得這麼著呢!再者,玉格兒那孩子那個噶牛脾氣,這句話還得我先告訴明白了他。就是那個丫頭,也是他娘的個拐棒子。」太太這裡話還不曾說完,老爺就攔頭說道:「阿,太太說那裡話!這事怎由得他兩個!待我此刻就出去幫太太辦起來。」說著,出了屋子,就叫人去叫大爺、大奶奶。

  且住!照這段書聽起來,這位安老孺人不是竟在那裡玩弄他家老爺呢麼?這還講得是那家性情?不然也。世間的婦女要諸事都肯照安太太這樣玩弄他家老爺,那就算那個老爺修積著了!這話卻不專在給兒子納妾一端上講。此正所謂「情之偽,性之真」也。

  且自擱起老生常談,切莫耽誤人家好事。卻說安太太見老爺立刻就要叫了兒子媳婦來吩咐方才的話,一時慮到兒子已經算個死心眼兒的了,他那個丫鬟又是個一沖的性兒,倘然老爺合他一說,他依然說出「刀擱在脖子上也不離開太太」那句話來,卻怎麼好?便暗地裡叫人去請舅太太來,預備作個合事人。恰好舅太太正在東院裡合金、玉姊妹說話,聽得來請,便合他姊妹說道:「莫不是是那事兒發作了?」他娘兒三個便一同過來。

  安太太一見,便合舅太太說:「大姐姐來得正好,那句話我合你妹夫說明白了。」回頭便告訴倆媳婦說:「你公公竟把他賞了你們了,快給你公公磕頭罷。」金、玉姊妹兩個連忙給老爺、太太磕了頭,站起來,只說得句:「這實在是公公婆婆疼我們。」便見公子從二門外進來。

  安老爺見了公子,先露著望之儼然的一臉嚴霜凜凜,不提別話,第一句便問他道:「你可知子事父母合婦事舅姑這樁事是不得相提並論的?」公子聽了,一時摸不著這話從那裡說起,只得含糊答應了個「是」。這才聽他父親說道:「兩個媳婦遇了喜,他自己自然不好合我說;怎的這等宗祧所關的一樁大事,你也不曉得預先稟我一句?這也罷了,只是他兩個此刻既不便遠行,你這番出去倒得……」說到這句,又頓住了。安太太大家聽這話頭兒,底下這一轉,自然就要轉到長姐兒身上了,都靜靜的聽著,要聽老爺怎麼個說法。誰知老爺從這句話一岔,就喇喇合他說了一套滿洲話。

  公子此時夢也夢不到老人家叫了來吩咐這麼一段話,躊躇了會子,也翻著滿洲話回了一套。一邊向著老爺說,卻又一邊望著太太臉上,看那神情,好像說得是這個人他母親使著得力,如今自己不能在家侍奉,怎的倒把母親一個得力的人帶去服侍自己呢?仿佛是在那裡心裡不安,口裡苦辭的話。

  卻又聽不出他說的果是這麼段話不是。

  只見老爺沉著臉說了句:「阿那他喇博珠窩。」公子聽了,仍在絮叨。老爺早有些怒意了,只「喂」了一聲,就把漢話急出來了,說:「你這話好不糊塗!我倒問你,怎的叫個『長者賜,少者賤者不敢辭』?」太太這才明白,果然是他父子在那裡對鑿起四方眼兒來了,便說道:「玉格這孩子,真個的,怎麼這麼擰啊!你父親既這麼吩咐,心裡自然有個道理,你就遵著你父親的話就是了,且先鬧這些累贅!」公子見母親也這麼說,只急得滿臉為難,說:「兒子怎麼敢擰?其如兒子心裡過不去何!」安老爺聽了,益發不然起來,便厲聲道:「這話更謬!然則『以父母之心為心』的這句朱注是怎的個講法?不信你這參贊大臣連心都比聖賢高一層!」

  【①阿那他喇博珠窩:滿語,不可推諉的意思】

  公子一看老人家這神情是翻了,嚇得一聲兒不敢言語。這個當兒,再沒舅太太那麼會湊趣兒的了,說道:「我瞧著他也不是擰,也不是這些個那些個的,共總阿哥還是臉皮兒薄,拉不下臉來磕這個頭。還是我來罷!」說著,坐在那裡一探身子,拉住公子的胳膊,說:「不用說了,快給你們老爺、太太磕頭罷!」

  公子被舅母這一拉,心裡暗想:「這要再苦苦的一打墜咕碌兒,可就不是話了。」只得跪下謝了老爺。老爺這才有了些笑容兒,說道:「這便才是。」公子站起來又給太太磕了頭。老爺又道:「難道舅母跟前還不值得拜他一拜麼?」太太也說:「這可是該的,底下仗著舅母的地方兒多著的呢!」公子此時見人還沒收成,且先滿地這一路拜四方,一直的拜到舅母家去了,好不為難。只是迫于嚴命,不敢不遵,只得又給舅母磕了個頭。便聽老爺拿著條沉顛顛的正宮調嗓子,叫了聲:「長姐兒呢?」外間早有許多丫頭女人們接聲兒答應說:「叫去。」按下這裡不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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