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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回 虛吃驚遠奏陽關曲 真幸事穩抱小星禂(9)


  正在為難,便聽舅太太笑道:「這麼著罷,叫他先跟了我去罷。連沐浴帶更衣,連裝扮帶開臉,這些零碎事兒索興都交給我,不用姑太太管了。你們那天要人,那天現成。」因指著何小姐笑道:「不信,瞧我們那麼大的件事,走馬成親,一天也辦完了。這算了事了?」說著,就把煙袋遞給長姐兒,站起來望著他道:「走哇,跟了我去。」長姐兒一瞧這光景,心下大喜,暗說:「再不想方才我誤打誤撞的錯磕了一個頭,果然就『行下了秋風望下了雨』,真是人家說的:『有棗兒也得一竿子,沒棗兒也得一竿子。』這話再不錯!」他心裡只顧這等想著,也不曾聽得太太怎樣吩咐,只趁接煙袋這機會,搭訕著伸手攙上舅太太,就跟過西院去了不提。

  卻說金、玉姊妹自從那日探明婆婆口氣之後,暗中早把他家那位新人一應妝新的東西辦妥。如今見事成了,閑中便把這話回了婆婆,把個安太太樂的,說道:「你瞧,你們倆這個性急法兒!這要我那天一說,萬一你公公有個不准,可怎麼好?」列公,你看這位老孺人這句話說的好不呆氣!這樁事,那安水心先生怎的會有個不准?假如他果的不准,別的莫講,長姐兒那副急淚可不枉流了?燕北閒人這身臭汗可不枉出了?

  閒話少說。卻說過了兩日,擇定吉期,舅太太早把長姐兒妝扮好了,叫金、玉姊妹帶過來謁見老爺、太太。只見他戴著滿簪子的鈿子,穿一件紗綠地景兒襯衣兒,套一件藕色絲氅衣兒,罩一件石青繡花大坎肩兒,上還帶了些手串兒,懷鏡兒等等,抬裡又帶著對成對兒的荷包。鬢釵、手釧鏗鏘的站在那裡。安太太看了半日,便合老爺說道:「老爺瞧,我打扮起來也還像個樣兒呀?」老爺只點點頭。金、玉姊妹兩個心裡只要討公婆喜歡,又附和著太太問老爺道:「公公白瞧,他這一開臉,瞧著也還不算黑不是?」偏遇著他這位死心眼兒的公公,素日說話一字字都要拋磚落地的,便道:「黑怎說得不黑?不過在德不在色罷了。這黑白分明上卻是含混不得。」

  說話間,舅太太也過來了。恰好這日張親家太太眼睛好了,也出來了。都給安老夫妻道過喜,大家歸坐。金、玉姊妹便叫人鋪下紅氊子,帶新人給老爺、太太行禮。太太先說:「孩兒阿,我今兒個可只好先受你個空頭兒了。我有些東西要給你,現在忙叨叨的,等有了起身的日子再說罷,如今先把這個活的兒給你。」說著便叫:「喜兒呢?」只見那小丫頭子也擦了一臉怪粉,戴著一腦袋通草花兒,又換了件新紅布襖,笑嘻嘻的跑過來。太太便望著長姐兒道:「我想著你這一過去,手下得個人兒撥弄著使,你招護了他一場,就叫他跟了你罷。」

  長姐兒更不想到此時水長船高,不曾吃盡苦中苦,早得修成人上人,一時好不興致,連忙又給太太磕了個頭。

  太太因滿臉陪笑望著老爺說:「難道老爺就不賞人家點兒甚麼嗎?」老爺說:「有,在這裡。吾夫子有雲:『必也正名乎?名不正則言不順。』他這一跟出玉格去,進了衙門,須要存些體統,卻不便只管這等長姐兒、長姐兒的叫他了。我如今看他素日這穩重上,賞他個名字,就叫他作『烏珍』。烏珍者,便是滿洲話的個『重』字。」因合他說道:「你從此益發該處處曉得自重才是。」太太聽了,更加歡喜。便吩咐大家此後都稱他作「珍姑娘。」這句話一傳下去,那些男女大小家人便都湊齊了上來給老爺、太太、爺、奶奶叩喜。叩完了喜,並說:「請見見珍姑娘。」

  珍姑娘這一見,除了那幾個陳些的家人只嘴裡說聲「姑娘大喜」之外,其餘如平日趕著他叫姑姑的那些丫頭小廝不用講了,還有等雖不叫他姑姑,卻又不敢合他公然敘姐妹,更不敢官稱兒叫聲大姑娘,只指著孩子們也叫聲姑姑的那班小媳婦子、老婆兒們,一個個都立刻上前跪倒請安。內中便有幾個有點分兒不須如此的,不禁不由的也要搭訕著蹲蹲腿兒。

  大家沒見他以前,只說主兒素來待他的那個分兒,今日又是大爺的姨奶奶了,這一見不知他要大到甚麼分兒上去呢!那知不然。人家照舊是嬸子長、大娘短、姐姐親、妹子熱的不離口,並且比向來倒格外加了些親香和氣。到了兩個嬤嬤跟前,前兩天還不過一例兒的叫聲戴嬸子、華太太,今日這一見,甚至立刻自己就矬了一輩子,改了字兒,一口一個嬤嬤奶奶、嬤嬤老老了。

  這裡禮節已畢,金、玉姊妹兩個便回明婆婆,要帶他到舅太太那邊行了禮,還要過張親家太太那裡去。舅太太先攔說:「使不得,先把你們家這點禮兒完了著。」張太太也說:「二位姑奶奶罷呀,他這望後來也會那紅紙二房也似價的咧!再說咧,你姐兒倆還這麼賢良呢!也有我大夥兒倒合他黑母雞一窩兒、白母雞一窩兒!」

  安太太聽親家太太這套話,可實在費解到了頭兒了,生怕又惹出舅太太的頑笑話兒來,便說:「這話也說的是,恭敬不如從命,索興等過了今日再叫他過去磕頭。倒是趁這個好時辰,你們帶他家去受頭去罷。」說著,便派了兩個齊全女人,又叫了華、戴兩個嬤嬤來招護著他,跟舅太太的人也幫著照應他的隨身東西,那個小喜兒就張羅他們珍姑娘的煙袋荷包。

  金、玉姊妹又叫他見見老爺、太太再走。他這一見,卻不由的一陣心酸,早望著太太含了兩胞眼淚。只這兩胞眼淚,卻真是捨不得太太了,不可埋沒了人家的眼淚。當下二位大婦前行,一個小星隨後,後面還圍著一大群僕婦丫鬟,簇擁著他往東院而去。

  這一走,不但那班有些知識的大丫頭看了他如成佛升仙,還有安太太當日的兩個老陪房,此時早已就白慶蹀躞的了,也在那裡望著他點頭咂嘴兒,說道:「嘖嘖!噯!你瞧人家,這才叫修了來的哪!」

  話休饒舌。卻說一時到了東院,安公子夫妻歸坐受禮,他三個自然各有一番教導勉勵的正經話,都不須煩瑣。一時珍姑娘磕完了頭起來,見公子那頭摘帽子,他便過去接帽子、撣帽子、架帽子、蓋帽子,又張羅給二位奶奶裝煙倒茶,打發換衣裳,服侍洗手。一進門兒,把眼前的這點兒差使地陀羅兒似的當了個風雨不透,還帶著當的沒比那麼擱當兒、得樣兒、是勁兒。二位奶奶此時看著,已是心滿意足了,那知人家還有過節兒的:只見他來到外間兒,在他那隨身包袱裡拿出個小紅包兒來,打開鼓搗了,又向花鈴兒、柳條兒兩個叫了聲:「好姑娘,你給我找倆託盤兒來呢。」那兩個答應著,就忙給他拿了倆匣屜兒來。他便把那分東西擺好了,兩手托著進來,走到二位奶奶跟前跪下,說:「這是奴才給二位奶奶預備了點兒糙活計。」

  金、玉姊妹接過來一看,只見一盤兒裡托著是一雙大紅緞子平金釘花線兒A字錦地扣「百蝠流雲」三寸半底兒的滿幫著旗裝雙臉兒鞋,合一雙魚白標布襪子,並一個大紅氊子堆「瓜瓞綿綿」花樣的大底兒煙荷包;那一盤兒裡是一雙大紅緞子掐金拉雙線鎖子如意錦地加「四季長春」過橋高底兒的漢裝小鞋兒,合一副月白緞子鑲沿褲腿兒,並一個絳色滿填帶子「龍獻壽」花樣天蓋地起牆兒的檳榔盒兒,只這件話計,大約是他特為東屋裡大奶奶不會吃煙想空了心才憋出來的個西洋法子。此外還有一對挑胡椒眼兒上加喜相逢的扣花兒雞心包,卻是一對兒,分在兩盤兒擺著。

  當下就把他姊妹兩個樂得,笑吟吟的說道:「你瞧,你何必還費這個事呢!」因又一樣一樣拿起來細看。何小姐便合張姑娘笑道:「活計兒是不用說了。我納悶了,他跟著婆婆,一天到晚不得個閒空兒,還甚麼工夫給你我作這些針線?」他聽了,便笑嘻嘻的說道:「這點兒糙活計實在不算得個甚麼。奴才想著二位奶奶待奴才這番恩典,奴才有多大造化,怎麼配?所以才親手兒作了兩雙鞋,二位奶奶穿著,就算踹著奴才呢,也省得奴才自己折了福去。」

  列公想,世間的人說話要都照這麼個說法兒,對面兒那個聽話的聽著,心裡有個不受用的嗎?這怎麼會得罪得了人?

  只是替這位珍姑娘算算,他的「紅鸞星」才動了沒兩天兒,這幾件活計他是甚麼工夫作的?便說他平日好用個心兒,會行個事兒,早就作下預備著的;請教,連影兒都沒夢見的事,他心裡是從甚麼時候、怎麼一下子就曾送到這上頭了?其理卻不可解。這要律以《春秋》之筆,此中就大費推敲。只是不過幾句閒人夢話,何須這等推敲他去。

  如今剪斷殘言,言歸正傳。卻說金、玉姊妹當晚便在自己屋裡給公子備了一席小酌。公子本在個「染指點金金滴液,投懷倚玉玉生香」的溫柔鄉中,忽然眼前又添了這個一個俏丫鬟,雖說不得「白人之白」,也猶「白馬之『馬』」;恰是他個髫年伴侶,也算一段閨房佳話。只是他此時一心的怕上烏裡雅蘇台,那有閒情到此?因此酒在肚裡,事在心裡,不肯多飲,只吃了幾杯便叫收拾過了。當下金、玉姊妹便一個扶著敷粉郎君,一個攜了堆鴉俏婢,送他二人雙雙就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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