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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回 虛吃驚遠奏陽關曲 真幸事穩抱小星禂(6)


  一時,在家的家人叩接老爺,跟去的家人又叩見公子。

  正亂著,張親家老爺合老程師爺也迎出來。老爺應酬了兩句,就托他二位管待褚、陸兩個。自己進了二門,便見太太帶了兩個媳婦接到當院子裡來。倆媳婦連著請過安,安老夫妻兩個還按著那老年的舊牌子兒,彼此拉了個手兒。那班僕婦丫鬟卻遠遠的排在那邊跪,安老爺都不及招呼,見舅太太在廊下候著,便忙著上前彼此問過好,談了兩句一路風塵的話,又問:「親家太太怎的不見?」張姑娘代說明了原故。老爺一路進房子坐下,當下公子行過禮,媳婦便倒上茶來。

  此時自安太太以下,都道老爺這一到家,為著公子出口,定有一番傷感,大家都提著全副精神應酬老爺。看了看,老爺依舊是平日那個安祥樣子,只不過問了問公子奏對的光景,毫不露些張皇煩惱。公子此刻卻是有些耐不得了。原來他自放下來那日起,凡是此番該是從家裡怎的起身,到那裡怎的辦事,這些事,一時且不能打算到此。只他那點家事,幾個親丁,心裡盤算了迨有萬轉千回,總盤不出個定見來。第一件為難的是這等遠路不好請著父母同行;待說把他兩個夫人留在家下替自己奉養,又慮到任上內裡無人,不成個局面;否則兩個之中酌量留下一個,偏又兩個一齊有了喜了,不便遠行;便是他兩個有喜的這節,也還不曾稟過父母。他好容易盼到今日回家,正想把這話合金、玉姊妹私下計議一番,先討太太個示下,然後等老爺回家再定,不想一進門不曾消停一刻,才得消停,恰巧老爺早回來了。他此時見了老爺,只覺萬語千言,不知從何說起。想了想,只得回道:「兒子受父母的教養,正想巴結個升途,奉了父母出去安享幾年,不想忽然走了這條意外的岔路,實在不得主意。」說著,又行了個家庭禮兒,屈了一膝,說:「請父親教導。」他那眼淚卻是掌不住了。

  只聽安老爺「嗯」了一聲,說道:「怎的叫個『走了這條意外的岔路』?我以為正是意中之事。你所為『意外』者,只不過覺道你從祭酒得了個侍衛,不曾放得試差學政耳。卻不道這等地方不用世家旗人去,卻用甚麼人去?用世家旗人,不用你這等輕年新進,又用甚麼人去?且無論文章華國,戎馬防邊,其為報效一也。便說不然,大君代天司命,君命即是天命,天命所在,便是條『意外的岔路』?順天聽命,安知非福?你說討我的教導,我平日合你講起話來,言必稱周、孔,不知者鮮不以為我立論過迂,課子過嚴,可知為子為臣立身植品的大經都不外此。那烏裡雅蘇台雖是個邊地,參贊大臣雖是個遠臣,大約也出不了周、孔的道理。至於你此行,我家現有的是錢,用多少盡你用,只不可看得銀錢如土;有的是人,帶那個盡你帶,只不必鬧得僕從如雲。講到眷口,兩個媳婦不消說是合你同行了,太太要果然母子姑媳一時難離,也不妨同去。只留我在家替你們作個守門的老叟,料想還不誤事。」安老爺只管講了這半日話,這段話卻是拈著幾根鬍子閉著一雙眼睛講的。何以故呢?他要一睜眼,那副眼淚也就掌不住了!

  舅太太見安老爺這樣子,便點點頭,悄合安太太道:「這一當家,你們這個家可就當成個家模樣兒了。」便聽安太太合老爺說道:「依我想,這件事不必定忙在這一時,玉格起身盡有日子呢。老爺今日才到家,且歇歇兒。索興等消停了,斟酌斟酌,究竟是誰該去呀誰不該去呀,誰能去呀誰不能去呀,再定規不遲。要說請老爺一個人兒在家裡,我就跟出他們去,也斷沒那麼個理。我不出去,又怕這倆媳婦兒萬一在外頭一時有個甚麼喜信兒,沒個正經人兒招呼他們。我的意思,還是請大姐姐替我們辛苦這蕩。」

  老爺還沒聽完這話,便道:「阿!一個何家媳婦已經勞舅太太辛苦那場,此時這等遠行,卻怎的好又去起動?」舅太太說:「噯喲!不用姑老爺這麼操心了,姑太太早合我說明白了。我左右是個沒事的人,樂得跟他們出去逛逛呢!」

  老爺見舅太太這等爽快向熱,心下大悅,連忙打了一躬,說:「這個全仗舅母格外費心!」舅太太被安老爺累贅的不耐煩,他便站起身來,也學安老爺那個至誠樣子,還了他一躬,口裡說道:「這個,愚嫂當得效力。」他打完了這躬,又望著大家道:「你們瞧,這那兒犯得上鬧到這步田地!」惹得大家無不掩口而笑。

  卻說安公子方才聽老爺那等吩咐,正想把金、玉姊妹現在有喜,並自己打算不帶家眷留他兩個在家侍奉的話回明,聽太太說了句「老爺才得到家,先請歇歇兒」,便不好只管煩瑣。

  如今卻又見他母親給請了舅母同去,心裡一想,這一來,弄得一家不一家,兩家不兩家,益發不便了,登時方寸的章法大亂。他卻那裡曉得人家娘兒三個早把計議得妥妥當當了呢!

  偏是這個當兒,老爺又吩咐他鄧九公差褚、陸兩個來,意思要跟他出去的那段話,就叫他出去定奪行止,他無法,只得且去作這件事。

  安老爺這裡便合大家說了說路上的光景,講了講鄧九公那裡的情由。緊接著行李車也到了,眾小廝忙著往裡交東西,有的點交帶去的衣箱的,有的點交路上的用帳的,都在那裡等著見長姐兒姑娘。此時只不見了長姐兒姑娘,你道她此刻又往那裡去了?

  書裡交代過的,他原想著是大爺這番出外,大爺走到那兒太太跟到那兒,太太走到那兒他跟到那兒定了。不想方才聽得老爺一個不去,連累太太也不去了,眼下太太合公子竟要母子分飛,他也「謝三兒的窩窩——剩下了」。登時心火上攻,急了個紅頭漲臉,又犯了那年公子鄉試等榜、他等不著喜信兒頭暈的那個病了。連忙三步兩步跑到院子裡,扶著柱子定了會兒神,立刻覺得自己身上穿的那件衣裳的腰肥了就有四指,那個領盤兒大了就有一圈兒,不差甚麼連圍腰兒都要脫落下來了。他便合別的丫頭說道:「我怪不舒服的,家裡躺躺兒去。太太要問我,就答應我作甚麼去了。」說著,一路低著腦袋來到他屋裡,抓了個小枕頭兒,支著耳跟檯子躺下,只把條小手巾兒蓋了臉,暗暗的垂淚。

  他偏又頭兩天一時高興,作了個抽系兒的大紅氊子小煙荷包兒。這日早起,又托隨緣兒媳婦兒找人給安了根玉嘴兒湘妃竹杆兒的小煙袋兒,為的是上了路隨身帶著,上車下店使著方便。事有湊巧,恰恰的這麼個當兒,隨緣兒媳婦給他送了來。一進門兒,見靜悄悄的沒個人聲兒,叫了一聲:「大姐姐。」他聽見有人叫他,這才紮掙著起來,問:「是誰呀?」

  隨緣兒媳婦一見他這個樣兒,便問道:「大姐姐,你好好兒的,這是怎麼了,哭的這麼著?」他歎了口氣,說道:「好妹妹,你那兒知道我心裡的難受!你坐下,等我告訴你。你瞧,自從大爺這麼一放下來,我就念佛說:『這可好了,我們太太要跟了大爺、大奶奶享福去了。』誰知叫這位老爺子這麼一拆,給拆了個稀呼腦子爛。你說,這娘兒四位這一分手,大爺、大奶奶心裡該怎麼難受!太太心裡該怎麼難受!叫咱們這作奴才的旁邊瞅著肉燎不肉燎!再者,二位大奶奶素來待我的恩典,我們娘兒們怎麼離得開!」說著,又把嘴撇的瓢兒似的。

  隨緣兒媳婦明鏡兒也似的知道他姑娘合張姑娘有喜不能出去,只因何小姐吩咐的嚴,叫且不許聲張,此時是不敢合他露一個字。只說了句:「那兒呢,還有些日子呢!知道誰去誰不去呢,就先把你哭的這麼個樣兒!」說完了,放下煙袋去了。

  他把那根煙袋扔在一邊兒,躺下又睡,卻又睡不著,只一個人兒在他屋裡坐著發愣。上屋這裡只管一群人等著他交代東西,那班丫頭聽他方才說了那句話,又不敢去叫他。恰好二位大奶奶都在上屋裡,便看人一件件往裡收。舅太太見這裡亂烘烘的,他也回西耳房去。

  安老爺見舅太太走了,這才要脫去行裝,換上便服。安老爺的拘泥,雖換件衣裳,換雙靴子,都要回避媳婦進套間兒去換的。只這個當兒,老爺換著衣裳,一面合太太提起閒話兒來,說:「難得舅太太這等向熱,不辭辛苦。他小夫妻三個得這個人同去照應,你我也就大可放心了。」安太太憋著一肚子的話,此時原不要忙著就說,因見老爺這句話是個機會,再看了看左右無人,只得兩個小丫頭子,便把那兩個小丫頭子也支使開,先給老爺一個高帽兒戴上,說道:「可不是,他自然也是看著老爺平日待他的好處。只是如今他只管肯去了,兩個媳婦究竟好去不好去,倒得斟酌斟酌。為甚麼我方才說等慢慢兒商量呢?……」老爺忙問道:「他兩個怎的不好去?」

  太太滿臉含春說道:「好叫老爺得知,倆媳婦兒都有了喜了。老爺說可樂不可樂?」老爺聽了大喜,說道:「這等說,你我眼前就要弄孫了!有趣!有趣!我安水心再要得教出兩個孫兒來,看他成人,益可上對祖父矣!」

  太太道:「老爺只這麼說,世間的事可就難得兩全。老爺只想,倆媳婦這一有喜,自然暫且不能跟了小子出去,叫他一個人兒在衙門裡,怎麼是個著落兒呀?」老爺道:「然則有舅太太去,正好了。」太太道:「老爺,這話又來了!他舅母去,也只好照管個大面皮兒呀,到了小子自己身上的零碎事兒,怎麼好驚動長輩兒去呢!所以我同倆媳婦兒為這件事為了這幾天難,總商量不出個妥當主意來。依倆媳婦的意思是,想求我給他買個人帶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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