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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回 包容量一諾義賙貧 矍鑠翁九帙雙生子(6)


  老爺被他磨得沒法,只得另要了張紙,給他寫道:

  公生於明崇禎癸酉某年月日,以大清某年月日考終,合葬某處。元配某氏,先翁若干年卒。女一,亦巾幗而丈夫者也,適山東褚生。子二,世駿、世馴。

  他看了這才歡喜,又笑嘻嘻的遞給安老爺說:「好兄弟,你索興把後頭那幾句四六句兒也給弄出來。」安老爺道:「老哥哥,你這可是攪了。那叫作墓誌銘,豈有你一個好端端的人在這裡,我給你銘起墓來的理?」鄧九公道:「喂!老弟,拿著你這麼個人,怎麼也這麼不通!一個人活到九十歲了,要還有這些忌諱,那就叫『貪心不足,不知好歹』了。」老爺在書堆裡苦磨了半世,不想此時落得被這老頭兒道得個「不通」。想了想,他這句話竟自有理,便思索了一刻,又在後面寫了一行,寫道是:

  銘曰:不讀書而能賢,不立言而足傳。一得無慚,五福兼全。宜其克昌厥後也,而區區者若不予畀焉;乃亦終協熊占,其生也攣,且在九十之年。嗚呼,此其所以為天,後之來者視此阡。

  老爺念了一遍,又細細的講給他聽。他聽了,只說了句:「得了!得了!」跳起來就爬下給安老爺磕了個頭,老爺忙得還禮不迭。又聽他說道:「老弟呀!還是我那句話,我這條身子是父母給的,我這個名是你留的。我有了這件東西,說到得了天塌地陷也是瞎話,橫豎咱們大清國萬萬年,我鄧振彪也萬萬年了。」說著,又親自給安老爺斟了一杯酒,他自己大杯相陪。

  安老爺此時事是完了,禮是送了,合他放量喝了一回,吃過飯便過廂房去安歇。此時那個麻花兒是合鄧九公的那班小小子混熟了。褚一官自己搬過來陪著安老爺,又叫了隨緣兒進來伺候。

  過了兩日,便是鄧九公的壽辰。早有褚一官同他那班徒弟門客大家張羅著在府城裡叫了兩班小戲。這日,廳上也掛了些壽畫壽聯,大家也送了些壽桃壽麵,席上擺著壽酒,臺上唱著壽戲。男客是士農工商俱有,女眷是老少村俏紛來。有的獻個壽意的,有的道句壽詞的,無非賀壽拜夀,祝壽翁的百年長壽。把個鄧九公樂的,張羅了這個又應酬那個。當下把眾男客讓在廳上正中三間,眾女眷讓在那個西梢間。因恐安老爺合那班俗人坐不到一處,便在東梢間另設了一席,讓到那裡去坐。又特請了本地四位鄉紳來作陪。

  這四位鄉紳,一位姓曾,名異撰,號瑟庵,因無心進取,便作了個裝點山林的名士。一位複姓公西,名相,號小端,因家道殷實,捐了個鴻臚寺序班。一位姓冉,名足民,號望華,是個教官截取的候選知縣。一位姓仲,名知方,號笑岩,是個團練鄉勇出力議敘的六品職銜。安老爺見這班人都是聖門賢裔,心中十分敬重。當下彼此見過禮,早見鄧九公笑呵呵的先過這席來,把盞安席,斟了一巡酒。將坐下,便指著安老爺向那四位陪客說道:「我這位把弟,他有個不醉的量,今兒個屈尊你四位,讓他多喝幾盅。再我還有句話,先告個罪在你四位跟前,交代在頭裡;你四位可別覺著說你們都算孔聖人的徒孫兒了,照著素來懵我也似的那麼懵他,合他混抖摟酸的,人家那肚子裡比你們透亮遠著的呢!我可白告訴你們。」說罷,又哈哈大笑,隨各各的陪飲了一杯,便到別席張羅去了。這裡四位陪客見安老爺是個旗人,本就不甚在意,再加上鄧九公這套只顧一面兒的話一交代,在個姓曾的聽了,心裡來就有些不大受用,便益發不來周旋這位遠客,只他四人高談闊論起來。

  安老爺此時倒落得一個人呆坐在那裡看戲。無如老爺的天性又生來的合看戲這樁事不甚相近,甚麼叫作賓白合套、切末排場,平日一概不曾留過這番心,更講不到梆子二簧了。因此只管看著,卻是一絲不懂。但見滿台刀槍並舉,鑼鼓齊喧。

  一時又見從上場門跳出個黑盔黑甲的黑臉人來,也不聽得他唱,只拿了杆槍「哇呀呀,哇呀呀」喊了個地動山搖;咕咚咚,咕咚咯跳了個塵飛煙起。鬧了半日,忽然聽他道了四句白,第一句卻道得是:「力拔山兮氣蓋世。」這句老爺懂了,接著留神聽下去,他果然道得是那首《垓下歌》,才知這人扮得是西楚霸王。原來臺上這半日演的正是楚漢爭鋒的故事。這段涑水《通鑒》,老爺是濫熟的,因而便要往下聽聽他唱的是些甚麼。一霎時,前常畢笛合奏,鼓板輕敲,老爺側著耳朵一字字跟著聽明白了兩句,唱道是:「蓋世英雄,始信短如春夢。」

  正在聽得有些入神兒,忽聽左首坐的那個曾瑟庵望那三個說道:「人生在世,既作了個蓋世英雄,焉得不短如春夢!這位霸王果然能照我家子皙公一般,領略些沂水春風的樂趣,自然上下與天地同流了哇,又怎得會短如春夢!」他一句話沒講完,猛可的又聽那個仲笑岩說道:「到底還是他算不得個蓋世英雄。這場事當日要遇著我家子路公那等本領,敢怕那八千子弟兵早一個個『急公向義,親其上,死其長』的先到了關中了,又何愁有十個韓信,一百面埋伏!」曾瑟庵聽了說道:「罷了!罷了!笑岩,你莫來替你家那位子路公撐門面。他要果然有些真本領,也不到得夫子哂之,受那番駁斥了。」仲笑岩見曾瑟庵賣弄他家先賢的高風,揭挑自家先賢的短處,早有些不悅,也回口道:「須比你家那位子皙公只合些若大若小的孩子廝混的有幹頭些!」那瑟庵便翻著雙白眼說道:「不敢欺,你可知夫子喟然而歎道那句『吾與點也』,正賞識得是他那些兒沒幹頭處。」

  坐中那個冉望華是個退讓不遑的人,見他兩個爭競起來了,慌得把身子望後偎了一偎,望著那個複姓公西的說道:「小端,你看今日這等個禮樂雍容之地,他二位倒一言不合鬥起口來,區區止不過志在溫飽,自問是斷斷周旋不來的,這事只得要借重你這位大君子了。」公西小端見冉望華把場是非磨兌到他身上來了,忙道:「惶恐!惶恐!這事小弟也遜謝不敏。所以不敢固辭者,誠以今日承主人的盛意,原為請我們來作個小小儐介,奉陪這位水心先生,我們倒不可在遠客面前有失家風,致傷雅道。」說著,便離位出席,向曾、仲兩家各打了一躬,勸他兩個和息這場口角。

  安老爺坐在上面,看他四個鬧了這半日,通共穿插的是他各人各人的先哲子路、曾皙、冉有、公西華侍坐言志的那章《論語》。這樁事不比聽戲,可正彈在安老爺的癢癢筋兒上了。當下見公西小端只管那等揖讓周旋的贊襄了一陣,曾、仲兩個依然是一邊盛氣相向,一邊狂態逼人,把個冉望華直嚇得退避三舍。安老爺倒有些看不過,不禁欠了欠身,勸道:「四位先生,方才我看你大家這番舉動,固是不愧家學源淵,只可惜未免有些為宋儒所誤。依我鄙見,此刻望華不須退讓,小端暫省繁文,瑟庵且自休縱高談,笑岩也莫過爭閒氣。你四位先得明白明白這章書不是這等講法。」

  他四個一聽這話,各各詫異,暗說:「不信我們門裡出身的倒會不及個門外漢了!再說這章書,我們只看高頭講章也不知看過多少次了,怎的說不是這等講法呢?」四個人便不約而同的問著安老爺說:「先生,你這話怎講?倒要領教。」

  安老爺道:「大凡我輩讀書,誠不得不詳看朱注,卻不可過信朱注。不詳看朱注,我輩生在千百年後且不知書裡這人為何等人,又焉知他行的這樁事是怎的樁事,說的話是怎的句話?過信朱注,則入腐障日深,就未免離情理日遠。須要自己拿出些見識來讀他,才叫作不枉讀書。即如這章書,揆情度理,我以為你家四位先賢在夫子面前侍坐言志時節,夫子正是賞識三子,並未嘗駁斥子路。不但未嘗駁子路,轉有些斥駁曾皙。讀者正不得因『吾與點也』一句抬高曾皙,因『夫子哂之』一句看低子路。何也呢?三子中如子路的可使有勇知方,冉子、公西兩個的可使足民、願為小相,不待今日,早在夫子賞識之中。這句話只看『孟武伯問子路仁乎』那章書,便是夫子給他三個出的切實考語。

  「然則此時夫子又何以明知故問呢?自是這日燕居無事,偶見他三個都在坐中,一時想到我平日所賞識他三個的如此,只不知他三個的自信何如?果能自信,則明王複作,縱使轍環終老,吾道不行,只二三門弟子為世所知,亦未嘗不可各行其志。這正是大聖人一片憐才救世的苦心。及至聽他三個各人說了各人的志向,正與自己平日所見略同,所以更不再贅一辭。正所謂『得意忘言,默然相賞』。這便是夫子賞識三子的明證。既雲默然相賞,何以三子之中夫子又獨哂子路呢?要知這一哂不是哂他不能可使有勇知方的言大而誇,只後文『為國以禮,其言不讓』的朱注中,也道是『夫子蓋許其能,特哂其不遜』。只是既許其能,又怎的哂他不遜?所謂不遜的去處又安在呢?正是哂他『率爾而對』。至於怎的就逼得他率爾而對,因之帶累冉子、公西兩個作許多難,以致會把位大聖人傷到喟然而歎?這場是非,可都是曾子皙那張瑟鼓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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