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俠義小說 > 兒女英雄傳 | 上頁 下頁 | |
第三十九回 包容量一諾義賙貧 矍鑠翁九帙雙生子(5)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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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奇不過的是這老頭兒家裡竟會有書,案頭還給擺了幾套書,老爺看了看,卻是一部《三國演義》,一部《水滸》,一部《綠牡丹》,還有新出的《施公案》合《於公案》。其餘如茶具酒具以至漱盥的這分東西,弄了個齊全。甚至如新買的馬桶,新打的夜壺,都給預備在床底下。安老爺看了這兩件傢伙,自己先覺得有些用不慣。便說道:「老兄,你實在過於費事了。但是我在裡頭住著究竟不便。」 正說著,褚大娘子合那位姨奶奶也過來,褚大娘子聽見,說道:「不便?你老人家只好將就點兒罷。依我們老爺子的主意,還要請你老人家在正房裡一塊兒住來著呢。還是我說的,我說:『那位老爺子的脾氣,管保斷不肯。』我費了這麼幾天的事,才給你老人家拾掇出這個地方兒來。那邊廂房裡就是我合女婿住著。這又有甚麼不方便的呢!」說著,不由老爺作主,便合他女婿說:「你把華相公叫過來,我告訴他,就叫他們大夥兒把行李搬進來,我這兒就瞧著歸著了。」安老爺處在這鑿不來方孔的地方,也無可如何,只得聽他調度。一時搬進行李來,凡是老爺的壽禮以及合家帶寄各人的東西,老爺自己卻不甚了了,幸得太太在家交代得清楚,跟的那班小廝們早一分分的打點了送上來。大家謝了又謝。老爺覺得只要有了他那壽酒、壽文二色,其餘也不過未能免俗,聊複爾爾而已。 一時交代完畢,鄧九公又請安老爺到他那莊子前前後後走了一蕩。見外面也有個小小的園子,也有兩處坐落。那地勢局面就比褚一官住的那個東莊兒寬敞多了。到了西邊他那個演武廳,便是他說的合海馬週三賭賽的那個地方。安老爺看了看,見當中五間大廳,接著抱廈,果然好一個寬闊所在。 見院子裡正在那裡搭天棚、安戲臺,預備他壽期作壽,鬧鬧吵吵,忙成一處。鄧九公又去應酬了一番程相公,便照舊讓安老爺來到正房。 褚大娘子已經齊齊整整擺了一桌果子在那裡。那些「酒過三巡」「羹添二道」的煩文都不必瑣述。卻講安老爺坐下,便叫把手下的酒果挪開了幾樣,要了分紙筆墨硯來放在手下,一面喝酒,一面筆不加點就把他給鄧九公作的那篇生傳寫出來。寫完,先把那大意合老頭兒細講一遍,然後才一手擎著杯,高聲朗誦的念給大家聽道: 義士鄧翁傳學海八年出就外傅,五十成名,其間讀書四十餘年,凡遇古人豪俠好義事,輒心嚮往之,而竊以生今之世聞其語而末嘗一見其人為憾。今天子禦極之四年,歲在丙午,學海官淮上,旋去官,將之山左訪故人女十三妹于齊魯之青雲山。十三妹者,蓋曙後孤星,昔為吾師故孝廉子何子明若先生女孫,今歸吾子驥,為吾家子婦者也。 先是女隨其先人副總戎何公杞之官甘肅,何公為強有力者所挫,下於理,鬱鬱以死。女義有所避,飾媼婢以絰,偽為母若女者,致其先人于京邸,己則竊母而逃,埋頭項于青雲山間。今義士鄧翁者,能急人急,往依而庇門戶焉。 予既至山左,甫得其顛末。然予與翁初無杯酒交,而計非翁又無由梯以見女,乃因翁之子婿褚者介以見翁。既見翁,飲予以酒。言笑甚歡,縱談其生平事,鬚眉躍躍欲動,始知古所謂豪俠好義之士者,今非無其人也。會女母氏又見背,有岌岌焉不可終日勢,凡貨財筋力之禮,翁悉銳身任之。已乃為女執柯,以之妃吾子驥,而使歸吾家。計女得翁以獲安全者,凡三年八月有奇。以道路之人,躬杵臼之事,而卒措孀崽子于磐石之安,使學海亦得因之報師門而來佳婦,皆翁力也。 吾媳既外除來歸,合之夕,翁年且八十七,不遠千里來,遺女甚厚。與予飲於堂上,以酒屬予曰:『某浪跡江湖,交遊滿天下,求其真知某者無如吾子。吾九十近矣,縱百歲歸居,亦來日苦少,子盍為我撰墓誌以須乎?』予聞命皇皇,疑從翁之言,則豫凶非禮;以不敏辭,又非翁所以屬予之意,而沒翁可傳之賢。考古人為賢者立傳,不妨及其生存而為之,如司馬君實之于範蜀公是也。翁平生出處皆不類範蜀公,而學海視君實且弗如遠甚。然其例可援也,請得援此例以質翁。 謹按翁名振彪,字虎臣,以行行,人稱曰九公。淮之桃源人,其大父某公,官明崇禎按察副使,從永明王入滇,與鄧士廉、李定國諸人同日盡難。父某公,時以歲貢生任訓導,聞之棄官,徒步萬里,冒鋒鏑負骸骨以歸,竟以身殉。嗚呼!以知翁之得天獨厚者,端有自來矣! 迨翁入本朝,以康熙第一壬寅應童子試,不售,覺占嗶非丈夫事,望望然去之,便從事於長槍大戟,馳馬試劍,改試武科。試之日,弓刀石皆膺上上考,而以默寫武經違式,應見黜。典試者將先有所要求而後斡旋之,且許以冠軍。翁怒曰:『丈夫以血氣取功名,誰複能持白鏹乞憐昏夜哉!』然猶得綴名榜末。而翁竟由此絕意進取,乃載先人柩,去鄉里,走山東,擇荏平桐口之二十八棵紅柳樹地蔔築家焉。至今地以人重,道公者輒道『二十八棵紅柳樹鄧九公』雲。 性誠篤而毅,間以俠氣出,恒為裡排難解紛,抑強扶弱,有不順者則奮老拳捶楚之,人恒樂得其一言以為曲直。久之,舉益豪,名益重。時承平久,萑苻蜂起,凡南北挾鉅資通有無者,多有戒心。聞翁名,咸俠重幣來聘翁偕護行篋,翁因之得以馬足遍天下。業此垂六十年,未嘗失一事,亦未嘗傷一人。卒業之日,諸大賈榜其門曰『名鎮江湖』。此誠不足為翁榮,然亦可想見其氣概之軼倫矣。翁身中周尺九尺,廣顙豐下,目光炯炯射人,頦下須如銀,長可過臍,臥則理而束之,嘗謂:『不惜日擲千金,此須不得損吾毫末也。』晚無他嗜好,惟縱酒自適,酣則擊刺跳躑以為樂。 翁康強富壽,特有伯道之戚,居輒怏怏曰:『使鄧某終無子,非天道也。』予以『《洪範》五福,子與官不與焉』解之,而翁終不懌。歲庚戌,為翁九十初度,予自京邸載酒以來,為翁壽。入門,翁家適作湯餅會,問之,則翁室已先一月協熊占而又攣生也。噫嘻!學海聞男子八八而不生,女子七七而不長,此理數之常也;九十生子,曾未前聞。乃翁之所以格天,與天之所報翁,一若有非理數所能限者。翁亦人傑也哉! 然則翁之享期頤,宜孫子,余慶方長,此後之可傳者正未有艾。學海幸旦暮勿死,終將濡筆以待焉。 安老爺念完了,自己十分得意,料著鄧九公聽了不知要樂到怎的個神情。那知他聽完了,點了點頭,只不言語,卻不住的抓著大長的那把鬍子在那裡發愣,像是想著一件甚麼為難的事情一般。老爺看了大是不解,不禁問道:「九兄,你聽我這篇拙作可還配得來你這個人?」只見他正色道:「甚麼話!老弟你這個樣兒的大筆,可還有甚麼說的?就只我這麼聽著,裡頭還短一點過節兒,你還得給我添上。」老爺忙問:「還添甚麼?」他道:「你這裡頭沒提上我們姑奶奶。我往往瞧見人家那碑上,把一家子都寫在後頭;再你還得把你方才給倆小子起的那倆名字也給寫上。」 老爺道:「阿,不是這等辦法。文章各有個體裁,碑文是碑文,生傳是生傳,這怎好攙在一處?如果要照那等體裁,豈但老兄的子女,連嫂夫人的姓氏以至你生於何年月日,將來歿於何年月日、葬於某處,都要入在後面。這是你一百二十歲以後的事,此時如何忙得?」鄧九公道:「我不管那些。我好容易見著老弟你了,你只當面兒給弄齊全了,我就放心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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