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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回 志過銘嫌隙成佳話 合歡酒婢子代夫人(5)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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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見公子向他姊妹說道:「你兩個叫人把我書閣兒上那個瑪瑙杯取來。」他兩個一聽公子指名要那個瑪瑙杯,心裡早料著他必有些作用,便想到當日開菊宴那天的情節,雖是夫妻的一片至性真情,只是自己詞氣之間也未免覺得欠些圓通,失之孟浪;倘然他一時高興,在公婆面前盡情說出來,倒不當穩便。卻又不好攔他,只得叫人去取那個杯子。兩個人四隻眼睛卻不住的瞧瞧夫婿,又瞅瞅公婆。那知安公子毫無成見,倒是燕北閒人在那裡打算要歸結他第三十回《開菊宴雙美激新郎》的那篇文章呢! 閒話少說。卻說一時取了那個瑪瑙杯來。安太太看見,先說道:「你瞧瞧,不喝就不喝,喝起來就得使這麼個大盅子,我只說還是愛喝酒。」公子陪笑道;「今日使這個盅子卻不為喝酒,有個原故在裡頭,且回明白了父母這個原故,現領這盅酒。」 他這個話不但張太太摸不著,舅太太也猜不透,便是安太太也不知他究竟有個甚麼原故,大家只呆著頦兒聽他說。只見安老爺側著頭撚著須的向他問道:「卻是怎的個原故?」便聽公子回道:「今日所以要用這個大杯,一因是父母吩咐開酒;二因當日戒酒是向這個杯上戒的,所以今日開酒還向這個杯上開;三則當日戒酒的原故也不專為著用功而起。」老爺道:「又為著何來呢?」公子道:「說起來,原是兒子媳婦們三個人一時的孩子氣,不想湊到今日這個機會,覺得這樁事暗中竟有個道理在裡頭。」 安老爺此時喝得十分高興,聽了這話,便合太太說道:「太太,你聽,原來他們作探花的喝盅酒都有如許大的講究。」 太太聽老爺這等說,更是歡喜,便笑道:「你快說罷,不用文謅謅的盡著慪膩人了。」公子這才把他前年給他岳父母開齋那天,怎的除備飯之外又備了席酒,怎的見岳父母不用,自己便一時高興要同了兩個媳婦賞菊小飲,始而金鳳媳婦怎的攔他吃酒,後來玉鳳媳婦怎的釀成他吃酒,卻又借著行那名花旨酒美人的酒令各下了一篇規勸,他怎的一時性起,便合兩個媳婦賭誓,要摔這個瑪瑙酒杯,落後怎的不曾摔得,便從那日戒了酒,一直到今日不曾喝。一層層不瞞一字,回了父母一遍。 安太太聽了,先道:「我的話再不錯不是?老爺可記得,老爺給他定功課的那天,我說:『這也不知是他自己憋出這股子橫勁來了,也不知是倆媳婦兒把個懶驢子逼的上了磨了?』聽聽,果然應了我的話了不是?」老爺道:「且慢,他這話還不曾講得明白。」因問著公子道;「就便如此,如今你舉人也中了,進士也中了,翰林也點了,清秘堂也進了,並且玉堂金馬,巍巍乎一甲三名的探花及第,也就盡是了。何以方才還不肯喝那盅酒?然則你這盅酒直要戒到幾時才開?」 公子將要回答,臉上卻又有些訕訕兒的,說:「這句話卻不敢說。」老爺道:「怎的忽然又有個『不敢』起來?」公子原覺他要說的那句話有些不好開口,無如他此時是滿懷的遂心快意,滿臉的吐氣揚眉,話擠話,不由得衝口而出,說道:「意思直要等兩個媳婦作了夫人,那時叫他兩個雙手接過那軸五花官誥去,才算行完了他兩個那名花旨酒美人的令。那時請教他兩個,我這酒究竟喝得起喝不起?再開這杯酒。」安太太不等老爺說話,便啐了一口道:「呸!不害臊!這還不虧了人家倆媳婦兒呀!還有那德合人家賭氣呢!就狂,狂的你這麼著?別扯他娘的臊了!」安太太這話,才叫作「打是疼,罵是愛!」 早見老爺一副正經面孔說道:「住著,太太這話也欠些平允。這不是舅太太、親家太太、兒子、媳婦以至丫頭女人們都在此,聽我從公平斷。他夫妻三個這段情節,就面子上聽去,小子自然要算忍性上欠些把待,媳婦自然要算用情上欠些宛轉,似乎都有些不是。然而不然。」說到這裡,便舉起右手來,伸著兩個指頭,望空畫著圈兒說道:「我以為皆是也。 人生在世,第一樁事便是倫常。倫常之間沒兩件事,只問性情。這其間,君臣、父子、兄弟、朋友都好處,惟有夫婦一倫最不好處。若止就『君禮臣忠,父慈子孝,兄愛弟敬,夫義婦順』,以至『朋友先施』的大道理講起來,凡有血氣者,都該曉得的。又何以見得夫婦一倫的難處呢?殊不知君臣以義合,君有過,不可無廷諍之臣;諍而不聽,合則留,不合則去,此吾夫子所以『接淅而行』不『脫冕而行』也。父子為天親,親有過,不可無婉諫之子;諫之不從,又敬不違,勞而不怨,此大舜所以『只載見瞽瞍,瞽瞍底豫,而天下之為父子者定』也。兄弟誼在交勉,本於同氣,所以說『其兄關弓而射之,則己垂涕泣而道之』。朋友道在責善,可以擇交,所以說『朋友數,斯疏矣』。至於夫妻之間,以情合,不以義合;系人道,不系天親。嫁娶多在二十後,不比兄弟相聚一生;起居同在咫尺間,不比朋文相違兩地。性情過深,期望未免過切;偶見夫婿有些差處,就不免有一番箴規勸勉。只這箴規勸勉上,又得自己講得出來,又得夫子聽得進去,這是樁性情相感的勾當,只此已就大不容易處了。不料我家兩個媳婦竟認得准玉格的性情,預存『沉潛剛克』一片深心,果然激成個『夫榮妻貴』;玉格又解得出他兩個的性情,不失『高名柔克』一番定力,果然作得個『水到渠成』。這才不愧是我安水心老夫妻的佳兒佳婦!至於玉格方才說因兩個媳婦說了那句『美人可得作夫人』的令,便一定要等他作成個夫人然後再開這杯酒,那便叫作意氣用事,不是性情相關。其中便有些嫌隙了。『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婦』,過猶不及,非孔門心法也,切切不可。來來來,兩個媳婦,你兩個便在我二老面前親執壺盞敬你夫婿一杯,算下些氣;然後玉格再公酬兩個媳婦一杯,算取個和。這不便算你三個閨閣中一段快談,還要算我家庭間一樁盛事。語有雲:『清官難斷家務事。』你大家看這場酒公案,只我這等一個被參開複的候補老縣令判得何如?」說罷,哈哈大笑。 當下安太太聽了,先樂得連聲贊好,說:「到底是老爺說的明白。」舅太太那邊也接口道:「要都像後半截這幾句話,誰還敢不服?可見不用請出孔夫子來事兒也弄清楚了。」張太太也道:「說的是啥呢!」 這邊金、玉姊妹聽了公婆這番吩咐,好不歡欣鼓舞。當下他姊妹便隨著公子先奉了父母的酒,又斟了舅太太、張太太的酒,然後二人才一個擎著那個大瑪瑙杯,一個執壺,滿滿斟了一杯,送到公子跟前。公子大馬金刀兒坐著受了那杯酒,然後才站起來陪著父母一飲而盡。那個長姐兒早上來接過杯去,用溫水過了,拿來放在二位奶奶面前。公子便遵著父母的話,執壺過去給他姊妹斟了一杯。他兩個倒恭恭敬敬的也學婆婆那個樣兒,站在一旁,摸著燕尾兒行了旗禮。你道怪不怪,只這麼個兩不對賬的禮兒,竟會被他兩個行了個滿得樣兒!把個舅太太樂的,笑說:「叫人瞧著好舒服!你們來給我換盅熱的,今兒就醉了也是受用的!」公子聽了,忙親自過去給舅母、岳母又斟了一巡,自己又用小杯陪了一杯,重新歸坐,便讓金、玉姊妹幹那杯酒。 二人只在那裡笑容滿面的對瞅著為難。太太探頭瞧了瞧,才看見公子給他兩人斟的那杯酒,原來斟了個流天徹地,只差不曾淋出個尖兒紮出個圈兒來。便望著公子道:「瞧瞧,你這孩子兒,他們倆那兒喝的了這些呀?你替他們喝一半兒罷。」 公子笑嘻嘻的道:「母親吩咐,不敢不遵。只是他兩個這盅酒,似乎不好求人代飲。」安太太是天生的疼媳婦兒的,便道:「惹氣!這就算人家求著你了?不用你,我有了主意了,我們這兒有個紹興罎子呢!」說著,便叫:「我的長姐兒呢?你來,拿個大些兒的盅子來,替你兩位大奶奶喝一半兒去。」 卻說那個長姐兒看著兩位奶奶合大爺這番觥籌交錯,心裡明知「神仙不是凡人作」,卻又不能沒個「夢到神仙夢也甜」的非非想。正在十分豔羨,忽聽太太這一吩咐,樂得他從丹田裡提著小工調的嗓子,答應了一聲「嗻」,連忙去找盅子。太太道:「不用找去了,你就等著揀你二位大奶奶個福底兒罷。」當下金、玉姊妹每人喝了約莫也有一小盅酒,那杯裡還有大半杯在裡頭,便遞給長姐兒。他拿起來,一憋氣就喝了個酒幹無滴,還向著太太照了照杯,樂得給太太磕了個頭,又給二位奶奶請了倆安。太太合公子道;「我們也幹了,也值得你那麼拿糖作醋的!」公子此時倒沒得說。那長姐兒臉上那番得意,他直覺得不但月裡的嫦娥、海上的麻姑沒夢見過這麼個樂兒,就連那虞姬跟著黑鍋底似的霸王、貂蟬跟著個一簍油似的董卓,以至小蠻、樊素兩個空風雅了會子,也不過「一樹梨花壓海棠」一般的跟著白香山那麼個老頭子,那都算他們作冤呢! 閒話少說。卻說公子合金、玉姊妹都歸了座,眾丫鬟換上門面杯來,正要撤那個瑪瑙杯。老爺道:「拿來。」因接在手裡合公子道:「這件東西竟成了一段佳話,不可無幾句題跋以志其盛。」公子聽了,樂得手舞足蹈,便道:「兒子空喜歡了會子,竟不曾想到。父親吩咐,必應如此。」老爺說:「既這樣,你就作幾句銘來,章不限句,句不限字,卻限你即席立成。我要見識見識你們這翰林班是怎的個通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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