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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回 志過銘嫌隙成佳話 合歡酒婢子代夫人(4)


  這裡師老爺吃完那袋煙,才戴上帽子要走。安老爺主人情重,見師老爺那根帽襻兒實在脫落得不像了,想著衣冠不整也是朋友之過,便說:「大哥莫忙,把帽襻兒扣好了。」他從諫如流,連忙伸了一把漬滿了泥的長指甲,也想把那扣兒擄上去。只是汗漚透了的東西,又輕易不活動,他那來回扣兒怎得還能上下自如?些微使了點勁兒,吧,兩截兒了。安老爺著實不安。他倒坦然無事的一隻手扶了帽子,一隻手揪著那根折帽襻兒,嘴裡還說道:「寢,寢,寢。」(寢,請也。)

  才告辭而去。這麼個當兒,偏偏兒的安老爺養活的那個小哈吧狗兒從後院兒裡跑過來,見了師老爺,是前攛後跳,撲著他咬。

  當下安老爺依然叫人開了屏風,親自送到腰房才回。又叫公子跟到書房,給師傅謝步。裡頭的女人們便趕緊拿鋸末子守地。丫頭們又拿了個手爐,燒了塊炭。抓了一把吧香燒著。梁材家的早把那個茶碗拿去洗了又洗,扣在後院兒裡花棵兒底下。正忙著,安老爺進來問道:「怎的客走了,忽然倒掃地焚香起來?」安太太只得含糊道:「親家合大姐姐回來借咱們的地方兒作主人,難道也不給人家打掃打掃地面麼?」

  【①吧香:大香。吧,大的意思。】

  安老爺倒也信以為實。

  舅太太憋不住,早嚷起來了,說道:「姑老爺,要說你真瞧不出你那位程大哥那個腦袋合他那身打扮兒的噁心來,我就再不信了。」安老爺道:「阿!怎的這等娃娃氣!陶面削瓜,尹軀植鰭,姬手反掌,孔頂若圩,究竟何傷盛得?」舅太太道:「是喲!難道他那件褂子上的補子也該那麼跳著格磴兒釘的嗎?」安老爺道:「我倒請教,怎的叫作個『士志於道』?你們那裡曉得他那個人,誠篤長厚的可敬!」一面說著,一面摘帽子脫褂子,安太太便叫長姐兒來收衣裳。

  那知長姐兒此時的忙,如何顧得到此。你道他在那裡作甚麼?原來他從方才點了那袋煙跑到後頭去,屋子也不曾進,就蹲在那臺階兒上,紮煞著兩隻手,叫小丫頭子舀了盆涼水來,先給他左一和右一和的往手上澆。澆了半日,才換了熱水來,自己泖了又泖,洗了又洗,搓了陣香肥皂、香豆麵子,又使了些個桂花胰子、玫瑰胰子。心病難醫,自己洗一回又叫人聞一回,總疑心手上還有那股子氣息,他自己卻又不肯聞。直洗到太太打發人叫他,才忙忙的擦乾了手上來。繃著個臉兒,只道這件事屋裡不曾留神,不想才一進門兒,舅太太便慪他道:「長姐兒呀,好漂亮差使啊!」太太也不禁笑道:「該!那都是他素日乾淨拐孤出來的!」舅太太又道:「只恨我方才出不去,我要在跟前,必攛掇你們老爺叫你把那袋煙抽著了再遞給他!」這一慪,把個長姐兒羞的幾乎不曾掉下眼淚來。何小姐笑道:「娘,何苦呢!」便催著他給老爺收衣裳帽子去了。

  安老爺道:「你大家此等見解,尤其可笑。夫所謂『西子蒙不潔』者,非以其蓬頭垢面也,是責備他既受越王重托,便該終身報越;既受吳王深恩,何得匿怨事吳?到頭來既為惡已甚,為善不終,卻又辜負了兩家,轉暗地裡隨了他苧蘿初會的那個大夫范蠡,閑泛五湖去了。這等的『穢德彰聞』,焉得不『人皆掩鼻』?所以下文便說:『雖有惡人,齋戒沐浴,則可以祀上帝。』合起來講,這章書的大旨,講得是凡人外質雖美,內視自慚,終不免於惡,多端作惡,一念自修,便可與為善。那程老夫子便算欠些修飾,何至就惹得你大家『掩鼻而過之』起來!」舅太太聽了這話,真耐不得了,站起來問著安老爺道:「姑老爺,你這麼著,你這會子再把你那位程大哥叫進來,你就當著我們大傢伙兒,拿起他那根煙袋來,親自給他裝袋煙,我就服了你了!」安老爺聽了,沒得說,只搖著頭笑向公子道:「是故惡夫佞者。」

  列公聽這段書,切莫道怪那燕北閒人,也切莫笑那程老夫子這班朋友。其實「君子未有不如此」,並且還不止於此。

  他一樣有眼根,卻從來不解五包六章何為好看,何為不好看,(一樣有耳根,卻從來不解五聲六律),孰為好聽,孰為不好聽。鼻之於嗅也,除了吃一口腥魚湯,他叫作透鮮,其餘香臭膻臊,皆所未經的活潑之地。口之於味也,除了包一團酸餡子,他自鳴得意,其餘甜鹹苦辣,皆未所鑿的混沌之天。至於心,卻是動輒守著至誠,須臾不離聖道。所以世上惟這等人為得天獨厚,也惟這等人為受福無窮。

  只是這位程師老爺,看他從前到吏部給安老爺打聽公事,以至近日公子練場那天他在書房陪安老下棋,一切舉動言談,也還不到得這等腐臭。何以今日一朝「動則變,變則化」,就變化到如此?語不雲乎:「夫物之不齊,物之情也。」又雲:「砧刀各用。」蓋上房為燕居之所,師爺乃函丈之尊。師爺在二門以外,自安老爺以至公子,是臭味與之俱化;師爺到了二門以內,自安太太以至媼婢,是耳目為之一新。何況師爺之為師爺,又未免有些「遷乎其地,而弗能為良」,怎的會不弄到如此?這是個至理,不足為怪。不然七十二侯,縱說萬類不齊,那《禮》家記事者,何以就敢毅然斷為「爵入大水為蛤」哉?此格物之所以難也。

  閒話少說。卻說安公子自進門起不曾得閒,直到此時,諸事完畢,才得回到自己房中。歇息了片刻,因惦著晚飯是舅母、岳母移樽就教,給他父母賀喜,他夫妻三個也不及長談,便各各脫去禮服,換上常衣,仍到上屋來伺候。

  舅太太見他姊妹兩個過來,笑道:「二位姑奶奶來得正好。今日請客,咱們娘兒們是借人家的地方兒,就趁早兒張羅起來罷。」安老爺早攔道:「怎的認真反客為主起來?」舅太太道:「槅!今兒個咱們得分清楚了,你們爺兒三個是客,我們娘兒四個是東家。你們帶著你們的兒子等著吃,我們各人帶著我們各人的女孩兒張羅我們的,不用姑老爺管。回來還帶是讓是你們爺兒三個上坐,我們娘兒四個陪著。我們就是這麼個糙禮兒,姑老爺愛依不依。不你就別吃,還跟了你那塊大哥吃去。」安老爺那裡肯依,還只管謙讓。安太太說道:「老爺,我看咱們竟由著大姐姐合親家怎麼說怎麼好罷。你合他讓會子,也是攪不過他。」安老爺道:「我倒從不曾見『賓之初筵』是這等的『溫溫其恭』法。」竟沒奈他何!

  舅太太也不來再讓,早同張太太帶著金、玉姊妹調停起坐位來。便在那上房堂屋裡對面放了兩張桌子,中間止留一個放菜的地方,把安老夫妻的坐位安在東席面西,他同張太太在西席面東相陪,公子合金、玉姊妹兩個分兩席打橫侍坐。

  當下擺上果子,大家讓坐。張太太合舅太太道:「咱倆到底也得給他老公母倆斟個盅兒耶!」舅太太道:「你老那小醬王瓜兒似的兩把指頭,真個的還要鬧個『雙雙手兒捧玉盅』嗎?依我說,這個禮兒倒脫了俗罷。」安太太也攔道:「那可使不得。依我說,今日這席酒,你二位都是為玉格費心,竟罰他斟罷。」

  舅太太也道:「有理!」當下公子擎杯,金、玉姊妹執壺,按座送了酒,他三個才告座入席。安老夫妻此刻看了看兒子,是已經登第成名,媳婦又善於持家理紀,家裡更有這等樂親戚情話的一位舅太太,講耕織農桑的一雙親家,時常破悶幫忙,好不暢快。一面喝著酒,大家提了些已往,論了些將來。

  安老爺這裡只管酒到杯幹,卻見公子只端了杯酒在那裡虛作陪飲。老爺便吩咐道:「家庭歡聚,不必這等競持,你只管照常喝。」公子答應著,拿起酒來唇邊抿了一抿,卻又放下了。安老爺問道:「想是酒涼了?」只見公子欠身回說:「酒倒不涼,近來總沒大喝酒了。」老爺道:「為甚麼?你的酒量也還喝得,再者,我向來又准你喝酒,為甚麼忽然不喝了?」公子見問,無法,只得推說:「因一向在書房裡讀書,怕耽擱了工夫,所以戒了。除了赴宴那天領了三杯瓊林酒,其餘各處宴會也不曾喝。」

  老爺大笑道:「我只曉得個『發憤忘食』,倒不曾見你這『發憤忘飲』。並不是我自己愛吃兩杯酒一定也要捉住兒子吃酒,豈不見『鄉党』一章,我夫子講到食品,便有許多不食的道理。逢著酒場,則曰『惟酒無量』。夫『無量』者,『一鬥亦醉,一石亦醉』之謂也,只不過『不及亂』耳。你看我夫子一生是何等『學不厭,教不倦』的工夫,比你這區區取科第如何?又何曾聽得他幾時戒過酒?況且今日舅母合你岳母這一席,正為我二老的教子成名,你的顯親繼志而設,正是你菽水承歡之日,非傴僂聽命之日也。」因回頭道:「太太,叫人取個大杯來,你我今日就借二位親家這席,給他開酒!」

  這話且按下不表。卻說金、玉姊妹兩個自從前年賞菊小宴那天,為了閨房一席閒話,惹得公子賭了個中舉、中進士的誓,要摔那瑪瑙杯。幸喜那杯不曾摔得,他卻從那日起滴酒不聞,兩個心裡正有些過意不去,不想今日之下竟被他說到那裡應道那裡,一年半的工夫,果然鄉會連捷,並且探花及第,衣錦榮歸了。兩個十分「意不過去」之中,又加了一層「喜出望外」。此時覺得盼人家開酒的心比當日勸人家戒酒的心還加幾倍。因此,從前幾日姊妹兩個便私下商量定了,要等他回家的第一晚,便在自己屋裡備個小酌,給這位新探花郎賀喜開酒。卻也未嘗不慮到人家的氣長,自己的嘴短,得受人家幾句俏皮話兒,一番討人嫌的神情兒。恰巧今日舅太太先湊了這等一席慶成宴,料著他一定興會淋漓的快飲幾杯,這場酒官司可就算「明修棧道,暗度陳倉」的打過去了,晚間洗盞更酌,便省卻無窮的宛轉。不想公子從此時起便推託不飲,倒惹得老人家追問起來。正愁他不好登答,忽然聽得公婆要給他開酒,兩個大喜,答應一聲,便連忙站起來,過去覓盞尋卮,想要湊這個趣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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