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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回 志過銘嫌隙成佳話 合歡酒婢子代夫人(3)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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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這位師老爺平日不是不會撇著京腔說幾句官話,不然怎麼連鄧九公那麼個粗豪不過的老頭兒,都會說道他有說有笑的,合他說得來呢。此時他大約是一來兢持過當,二來快活非常,不知不覺的鄉談就出來了。只是他這兩句話,除了安老爺,滿屋裡竟沒有第二個人懂。 原來他說的這「底樣臥,底樣臥」六個字,「底」字就作「何」字講,「底樣」,「何樣」也,猶雲「何等」也;那個「臥」字,是個「話」字,如同官話說「甚麼話,甚麼話」的個謙詞。連說兩句,謙而又謙之詞也。他說了這兩句,便撇著京腔說道:「顧(這)叫胙(作)『良弓滋(之)子,必鴨(學)為箕;良雅(冶)滋(之)子,必雅(學)為裘』。顧(這)都四(是)老先桑(生)格(的)頂(庭)訓,雍(兄)弟哦(何)功滋(之)有?傘(斬)快(愧),傘(慚)快(愧)!嫂夫納銀(二字切音合讀,蓋「人」字也)。面前雅(也)寢(請)互互(賀賀)!」 老爺便吩咐公子:「請你母親出來。」幸虧是安太太素來那等大方,才能見怪不怪,出來合他相見。便忍了笑,扶了兒子出來,從靠南一帶繞到下首,才待說話,只聽他那裡問著老爺道:「顧(這)個秀(就)四(是)嫂夫呐銀(人)?」 原來大凡大江以南的朋友見了人,是個見過的,必先叫一聲;沒見過的,必先問問:「這個可是某人不是?」安老爺見問,忙答道:「正是山荊求見。」他這一肅整威儀,鄉談又來了,說道:「顧(這)四(是)要頂(庭)(參)格(的)。」庭參者,行大禮也。說著,只見他背過臉兒去,倒把脊樑朝著安太太,向北又是一躬。慌得安老爺還揖不迭,連說:「代還禮,代還禮。」安太太此時要還他個萬福罷,旗裝漢禮,既兩不對帳,待摸著頭把兒還他個旗禮,又怕不懂,更弄糟了。想了想,左右他在那裡望著影壁作揖,索興不還他禮。等他轉過臉來,才說道:「師老爺多禮!我們玉格這麼個糊塗孩子,多虧師老爺費心,成全了他,一總再給師老爺道謝罷。」他只低了頭,紅了臉,一時無話。 安老爺便讓道:「大哥請坐,待愚夫婦教小兒當堂叩謝。」 他又道:「底樣臥,底樣臥!」公子早過來站端正了,向他拜了四拜。他又答了兩揖。等公子起來,他才笑呵呵的說道:「四(世)雍(兄),恭喜!恭喜!武(我)哈(合)你襪(外)涅(日)呢,叫胙(作)『日(石)呐恩(二字切音合讀,「能」也。)攻虐(玉)』,今涅(日)真頭叫胙(作)『親(青)測(出)于藍』哉,阿拉?」(阿拉者,可是如此之詞,轉問之意也。)老爺又向他打了一躬,說道:「『此夫子自道也』,改日還當竭誠奉請。」 列公,你看這位安老先生,也算得「待先生其如此恭且敬也」了。誰想他自己心裡猶以為未足,還要叫太太帶兩個媳婦來拜見老夫子。太太卻有些不願意了,只得說道:「我才打發他們倆到佛堂裡撤供焚錢糧去了,得會子過來呢,怎麼好倒勞師老爺盡著等他們呢?先請坐下,改日再叫媳婦兒拜見罷。」安老爺見如此說,這才罷了。太太一面叫人倒茶,一面自己也就進了里間兒。舅太太迎著笑說:「姑太太,你真是個好人,直算救了倆媳婦兒一場大難!」 按下這裡。卻說安老爺見一切禮成,才讓師老爺歸坐,請升了冠。一時倒上茶來,老爺見給他倒的也是碗普洱茶,早料到這樁東西師老爺一定是「某未達,不敢嘗,」忙說:「師老爺向來不喝茶,你們快換碗姜湯來罷。」僕婦們連忙換上姜湯來。那等熱天,他會把碗滾開的姜湯唏溜下去竟不怎的不算外,喝完了,還把那塊薑撈起來,擱在嘴裡嚼了嚼,才「」的一口唾在當地。旁邊一個婆兒連忙來揀,看了看,不好下手,便從袖口兒裡掏了張手紙,疊了四折兒,把那塊薑捏出去。安老爺這才合他彼此暢談。只這一談,師老爺一陣大說大笑,長姐兒又留神瞧見他那一嘴零落不全的牙了。敢則是一層黃牙板子,按著牙縫兒還漬著許多深藍淺綠的東西,倒仿佛含著一嘴的鍍金點翠。長姐兒合梁材家的皺著眉道:「梁嬸兒,你回來可好歹好歹把那個茶碗拿開罷,這可不是件事!」說著,只噁心得他回過頭去向旮旯兒裡吐了一口清水唾沫。 這個當兒,又聽老爺叫取師老爺的煙袋荷包去。當下兩三個僕婦答應一聲,便叫那個小小子兒麻花兒去取,大家都在廊下等著。一時,麻花兒取進來,眾人一看那個藍布口袋,先噁心了一陣。且不必問他是怎的個式樣,就講那上頭的油呢,假如給了剃頭的,便是使熟了的絕好一條杠刀布,卻又合他那根安著猴兒頭煙袋鍋兒、黃白加黑冰裂紋兒的象牙煙袋嘴兒、顫巍巍的毛竹煙管兩下裡拿著。這件東西,說書的要不費些考據注疏工夫解出來,聽書的可就更聽不明白了。 請問煙袋鍋兒怎麼叫作「猴兒頭」呢?列公,你只看那猴兒,無論行住坐臥,他總把個腦袋紮在胸坎子上,倒把脖兒拱起來。然則這又與師老爺的煙袋鍋兒何干?原來凡是師老爺吃煙,不大懂得從煙袋荷包裡望外裝,都是從那個口袋裡捏出一撮子來,塞在煙袋鍋兒裡。及至點著了,吃完了,他可又不大懂得往地下磕,都是一撒嘴兒順著手兒把那煙袋鍋兒往地下一墩,那鍋兒裡的煙灰墩的乾淨也是這一墩,墩不乾淨也是這一墩。假如墩不乾淨,回來再裝,那半鍋兒煙灰可就絮在生煙底下了。越絮越厚,莫講辰年到卯年,便一直到他「蓋棺論定」,也休想他把那煙袋鍋兒挖一挖。為甚麼他一天到晚煙只管吃得最勤,卻也吃得最省?請教一個煙袋鍋兒有多大力量?照這等墩來墩去,有個不把腦袋墩得傴僂回來成了猴兒頭模樣兒的嗎?此他那個煙袋鍋兒之所以名「猴兒頭」也。 那個象牙煙袋嘴兒又怎麼是「黃白加黑冰裂紋兒」的呢? 這就得曉得馴象所寵然一物的那個大象了。象這種畜生,他那張嘴除了水、穀、草三樣之外,不進別的髒東西,所以象牙性最喜潔。只要著點惡氣味,他就裂了;沾點臭汁水兒,他就黃了。怎禁得起師老爺那張嘴不時價的把他叼在嘴裡呢!何況遇著赴席,喝著酒還要吃袋煙,嘴裡再偶然有些倒不過窖來的東西,漬在牙床子、嘴唇子的兩夾間兒,不論魚肉菜蔬、幹鮮乳蜜,都要借重這個象牙煙袋嘴兒去掏他。及至掏出來,放在眼底看看,依然還要放在嘴裡咂咂咽下去。那個雪白的象牙合他那嘴牙是兩個先天,怎的會不弄到半截子焦黃,裂成個十字八道?此又他那個象牙煙袋嘴兒之所以成了「黃白加黑的冰裂紋兒」也。 然則那煙袋杆兒又怎的會「顫巍巍」呢?太凡毛竹都是一頭兒粗一頭兒細。師老爺那根煙袋,足夠營造尺五尺金長一個粗頭細尾的竹竿兒,那頭兒再贅上一個漬滿了煙灰的猴兒頭,有個不發顫的麼?此又「顫巍巍」之所以然也。 當下眾人看了這兩件東西,一個個齜牙裂嘴,掩鼻攢眉,誰也不肯給他裝那袋煙。便叫麻花兒裝好了,拿進香火去,請他自己點。師老爺吃上這袋煙,越發談得高興了,道是今年的會墨那篇逼真大家,那篇當行出色;他的同鄉怎的中了兩個,一個正是他同案,一個又是他的表兄。只顧這陣談,可把袋煙耽擱滅了,滅了他竟自不知,還在那裡閉著嘴只管從嗓子裡使著勁兒緊抽。這個當兒,呼嚕呼嚕,早灌了一筒子唾沫了。 老爺見師老爺的煙滅了,將要叫人拿香火,恰巧那個麻花兒一時不在跟前。一回頭,正看見長姐兒站在那邊,安老爺是一生忠厚待人,從不曉得甚麼叫作鬧脾氣,嫌人髒,笑人怯,便叫長姐兒道:「你過來,把師老爺的煙點點。」這一下子可要了他的小命兒了!登時急得他臉皮兒火熱,手尖兒冰涼,料想沒地縫兒可鑽。只得拿過香盤子來,還想閃展騰挪,鬧個「捂著耳朵放炮仗」,單撒手兒去點。怎當得師老爺手裡的煙袋也顫,他手裡的盤香也顫,兩下裡顫兒哆嗦,再也弄不到一塊兒。 老爺看了,說道:「我不會吃煙,也罷了,怎的你給人點煙都不在行呢?你把那只手拿住煙袋就好點了哇。」老爺如此一指點。他這才更「缸裡擲骰子——沒跑兒了」,萬分無奈,只得鼻子裡閉著氣,嘴裡吹著氣,只用兩個指頭捏著那煙袋杆兒去點。偏生那油絲子煙又潮,這個當兒,師老爺還騰出嘴來向地下「呱咭」吐了一口唾沫,良久良久才點著了。他此時便像放了郊天大赦一般,忙松了那根煙袋,把身子一扭,一掀簾子。出了門兒,扔下香盤子,一溜煙望後就跑。舅太太只從玻璃裡指著他暗笑,他也不曾留心,梗梗著個脖子如飛而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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