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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回 鄧九公關心身後名 褚大娘得意離筵酒(3)


  自此鄧九公又把圍著京門子的名勝逛了幾處,也就有些倦遊,便擇定日子要趁著天氣回山東去。安老爺再三留他不住,只得給他料理行裝。想了想,受他那等一分厚情,此時要一定講到一酬一酢,不惟力有不能,況且他又是個便家,轉覺饋出無辭,義有未當。便把他素日愛的家做活計,內款器皿,以及內造精細糕點路菜之類,備辦了些。又見天氣冷了,給他作了幾件輕暖細毛行衣,甚至如斗篷、臥龍袋一切衣服,都備得齊整。安太太合金、玉姊妹另有送褚大娘子並給他那個孩子的東西,又有給他那位姨奶奶帶去的人事。老頭兒看了十分喜歡。

  這日,正是安老爺同了張親家老爺帶同公子在上房給他餞行。安太太便在西間合褚大娘子話別,就請了舅太太、張親家太太作陪,兩個媳婦也叫入坐。老頭兒在席上看著安老夫妻的這個佳兒、這雙佳婦,鼎足而三,未免因羨生感,因感生歎,便在坐上擎著杯酒,望著安老爺說道:「老弟呀!愚兄自從八十四歲來京,那蕩臨走就合親友們說過:『我鄧老九此番出京,大約往後沒再來的日子了。』誰想說不來說不來,如今八十八了,又走了這一蕩。這一蕩,把往日沒見過的世面也見著了,沒吃過的東西也吃著了,這都是小事;還了了我們何家姑奶奶這麼一個大心願,又合老弟你多結了一重緣法,真是萬般都有個定數。如今我們爺兒們在這裡糟擾了這一程子,臨走還承老弟、弟夫人這樣費心費事,你我的交情,我也不鬧那些虛客套了,照單全收不算外,我竟還有個貪心不足,要指名合你要宗東西,還有託付你的一樁事。」

  安老爺連忙道:「老哥哥肯如此,好極了。但是我辦得來的、弄得來的,必能報命。」他笑呵呵的幹了那杯酒,說道:「這話不用我托你,大約你也一定辦得到,除了你,大約別人也未必弄得來。只是話到禮到,我得說在跟前。」因又斟上酒,端起來喝了一口,道:「老弟,你瞧愚兄啊,閏年閏月,冒冒的九十歲的人了,你我此一別,可不知那年再見。講到我鄧老九,一個無名白出身,倆肩膀扛張嘴,仗老天的可憐,眾親友們的台愛,弄得家成業就,名利雙收,我還那些兒不足?

  只是一會兒價回過頭來往後看看,拿我這麼一個人,竟缺少條墳前拜孝的根,我這心裡可有點子怪不平的。」

  說到這裡,安老爺便說道:「九哥,你這話我不以為然。《洪範》五福,只講得個一曰壽,二曰富,三曰康寧,四曰攸好德,五曰考終命,不曾講到兒子合作官兩樁事上。可見人生有子無子,作官或達或窮,這是造化積有餘補不足的一點微權,不在本人的身心性命上說話。再我還有句話,不是慪老哥哥,要看你這老精神兒,只怕還趕得上見個侄兒也不可知呢!」鄧九公聽了,哈哈大笑起來,說:「老弟,那可就叫作『六枝子曄拳——新樣兒的,沒了對兒』咧!」張老也說了一句道:「合該命裡有兒,那可也是保不齊的。」不想座中坐著個褚一官,正是個六枝子,說落了典了。他聽了,只抿著嘴低著頭喝酒,又不好搭岔兒。

  這席上在這裡高談闊論,安太太那席上卻都在那裡靜聽。

  聽到這裡,舅太太便道:「九公這話我就有點子不服。我也是個沒兒子的,難道我這個乾女兒合你們這個大姑奶奶,還抵不得人家的兒子嗎?」安太太也道:「這話正是。」鄧九公那邊早接口高聲叫道:「好話呀!舅太太!弟夫人!我正為這話要說。」因向安老爺說道:「不但我這女兒,就是女婿,也抵得一個兒子。第一,心地兒使得,本領也不弱,只不過老實些兒,沒甚麼大嘴末子。為甚麼從前我在道上的時候,走一天拉扯他一天,到了我歇了業了,我也不叫他出去了?原故,走鏢的這一行雖說仗藝業吃飯,是樁合小人作對頭的勾當,不是條平穩路。老弟,你只看饒是愚兄這麼個老坯兒,還吃海馬週三那一合兒!所以我想著將來另給他找條道兒,圖個前程。論愚兄的家計,不是給他捐不起個白頂子藍頂子,那花錢買來的官兒到底銅臭氣,不能長久。以後他離了我了,設或遇見有個邊疆上的機會,可得求下二叔想個方法兒,叫他一刀一槍的巴結個出身,一樣的合賊打交道,可就比保鏢硬氣多了。這是一。」安老爺道:「這話也算九哥多交代。老兄二百歲以後,果然我作個後死者,這事還怕不是我的責任?再說,只要有機會,也不必專在你老人家二百歲後。交給我罷。請問要的那宗東西是甚麼呢?」

  鄧九公道:「這宗東西比這個又關乎要緊了。老弟,不是我合你說過的嗎?我自從十八歲因一口氣上離了淮安本家,搬到山東茌平落了籍,算到今日之下,整整兒的七十年。不但我的房產地土都在這邊兒,連墳地我都立在這裡了,二位老人家我也請過來了,我算不想再回老家咧!到了我慶八十的這年,又有位四川木商的朋友送了我副上好的建昌板,我那一頭兒的房子也置下了,內囊兒的東西呢,你侄女是給我預備妥當了。甚麼時候說聲走,我拔腿就走,跟著老人家樂去了!我就只短這麼一件東西,這些年總沒張羅下。愚兄還帶管是個怯殼兒,還不知這東西我使的著使不著,得先討老弟你個教。」

  安老爺道:「老哥哥,你不必往下說,我明白了。你一定是要找一副吉祥陀羅經被。」那老頭兒聽了,把頭一扭,嘴一撇道:「呣!我要那東西作甚麼呀?我聽見說,那都是那些王公大人還得萬歲爺賞才使得著呢,慢講我這分兒使不著,就讓越著禮使了去,也得活著對的起閻王爺,死了他好敬咱們,叫咱們好處托生啊!不然的時候,憑你就頂上個如來佛去,也是瞎鬧哇!陀羅被就中用了?」安老爺暗暗的詫異道:「不想這老兒不讀詩書,見理竟能如此明決!」因說道:「既如此,老哥哥你倒直說了罷。」

  只見他未曾開口,臉上也帶三分恧色,才笑容可掬的說道:「我見他們那些有聽頭兒的人,過去之後,他的子孫往往的求那班名公老先生們把他平日的好處,怎長怎短的給他寫那麼一大篇子,也有說『行述』的,『行略』的,『行狀』的,我也不知他准叫作甚麼。是說些事也不過是個紙上空談哪,可不知怎麼個原故兒,稀不要緊的平常事,到了你們文墨人兒嘴裡一說,就活眼活現的,那麼怪有個聽頭兒的。到了劣兄,可又有個甚麼可寫的?只是我一輩子功名富貴都看得破,只苦苦的願意聽人說一句:『鄧老九是個朋友!』所以我心裡想著,將來也要弄這麼一篇子東西。這話要不是我從去年結識得老弟你這麼個人,我也沒這妄想。原故,我往往的見那些好戴高帽的爺們,只要人給他上上兩句順他,自己就忘了他自己是誰了,覺著那人說的都是實話,這話除了我別人還帶是全不配。再不想那《神童詩》上說的好:『別人懷寶劍,我有筆如刀。』那文家子的那管筆的利害,比我們武家子的傢伙還可怕。看不得面子上只管寫得是好話,暗裡魂消罵苦了他,他還作春夢呢!老弟,你知道的,愚兄這學問兒本就有限,萬一求人求得不的當,他再指東殺西之乎者也的奚落我一陣,我又看不激,那可不是我自尋的麼?講到老弟你了,不但我信得及,你是個學問高不過、心地厚不過的人,我是怎麼個人兒,你也深知。愚兄別的書是都就了紹興酒喝了,還記得那《古文觀止》上也不知那篇子裡頭有這麼的兩句話,說:『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鮑子也。』這兩句話可就應在你我今日了。如今我竟要求你的大筆,把我的來蹤去路,實打實有一句說一句,給我說這麼一篇。將來我撒手一走之後,叫我們姑爺在我墳頭裡給我立起一個小小的石頭碣子來,把老弟你這篇文章鐫在前面兒,那背面兒上可就鐫上眾朋友好看我的『名鎮江湖』那四個大字。我也鬧了一輩子,人過留名,雁過留聲,算是這麼件事。老弟,你瞧著行得行不得?」

  列公,再不想鄧九公這等一個粗豪老頭兒,忽然滿口大段的談起文來,並且門外漢講行家話,還被他講著些甘苦利害,大是奇事。「世有不讀詩書的英雄」,此老近之矣。更不想他又未能免俗,忽然的動了個名想,尤其大奇。然而細按去,那「三代以下惟恐不好名」這句話,不是句平靜話。名者,實之歸也。只看從開天畫卦起,教耕稼,制冠裳,以至刪《詩》《書》,定《禮》《樂》,贊《周易》,修《春秋》,這幾樁實實在在的事,那一樁又不是個名想?只是想不想,其權在人;想得到身上想不到身上,其權可在天。天心至仁且厚,唯恐一物不安其所,不遂其生,怎的又有個叫他想不到身上之說?殊不知人生在世,萬事都許你想個法兒尋些便宜,獨到了這「才名」兩個字,天公可大大的有些斟酌,所以叫作「造物忌才」,又道是「惟名與氣不可以假人」。然則天心豈不薄於實而轉厚於虛,不仁於人而轉人於物呢?不然。這大約就要看看那人的福命可載得起載不起。古今來一班偉人又何嘗不才名兩賦?到了載不起,縱使才大如海,也會令名不終;否則浪得虛名,畢竟才無足取,甚而至於弄得身敗名隳的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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