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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回 鄧九公關心身後名 褚大娘得意離筵酒(4)


  只這鄧九公,充其量不過一個高陽酒徒,又有多大的福命?怎的天公保全了他一世,此刻還許他遇著這位安水心先生,要把他成就到名傳不朽?要知只他那善善惡惡的性情,心直口快,排難解紛,急人之急,便是種福的根本。種了這段福,就許造這條命,「才不才」這個名字兒,天已經許他想得到手了,何況這老頭兒還不是個「不才」之輩呢!話雖如此說,又何以見得他名傳不朽呢?且莫講別的,只這位燕北閒人一時閑得沒事幹,偶然把他采入《兒女英雄傳》中,已經比那「有友五人焉」中的「其三人」福命不同了哇!

  話休絮煩,言歸正傳。卻說安老爺聽鄧九公講了半日,再不想他益發有這等見解。恰好這句話又正搔著自己癢處,先端起酒來,一飲而盡,說道:「這更是我的事了。九哥,你既專誠問我,我便直言不諱。你要這宗東西,也不必等到你二百歲後。古人朋友『相交忘形』,有生為立傳的,還有生吊生祭的。如今你我也不必作這駭人聽聞的事,待我把老兄的平生事實,作起一篇生傳來,索興請老兄看過了,將來再鐫在那通碑上。但是那塊匾上的『名鎮江湖』四個字,只好留作個光耀門楣的用處,鐫在碑上卻不合款。老哥你必要用,也不防入在這篇文章裡,一併鐫在碑陰上。」安老爺才說到這句,早不是他的意思了,嚷道:「喂,老弟!你給我的大筆倒要弄到後面去,那正面可還配用甚麼呀?」

  安老爺拈著那小鬍子想了一想,說道:「依我的主意,那正面要從頭到底居中鐫上『清故義士鄧某之墓』一行大字,老哥哥,你道如何?」他才聽完這句話,樂得把那大把掌一掄,拍得桌子上的碟兒碗兒山響,說道:「著,著,著,著,著,是這麼著!這話我心裡可有,就只變不過這個彎兒來!真小不起你們這文字班兒的就結了!」說著,一疊連聲兒的叫:「快取熱酒來!換大杯來!」公子連忙站起,用大杯親自給他斟了一杯,送過去。他也不管那酒的冷熱,雙手端起來,咕嘟嘟一氣飲盡,向安老爺照著杯告了個幹,說道:「老弟呀!我鄧振彪這就足咧!」

  當下兩席上見他這等豪飲,一個個都替他高興。只有褚大娘子聽見他父親提到身後的事情,心中有些難過,勉強笑道:「人家二叔今日給送行,你老人家不說找個開心的興頭話兒說說,且提八百年後這些沒要緊的事作甚麼?這叫作『清晨吃晌飯——早呢』!」他只管滿臉笑容嘴裡這樣說,卻不禁不由的鼻子一酸,那說話的聲音早已岔了,鄧九公這邊說道:「姑奶奶,這話你不懂,你過來,我說給你。」褚大娘子只得過這邊來。

  安公子見了,忙離席讓坐,連褚一官也站起來。張老才要謙讓,被鄧九公一把按住,說道:「張老大,你別動。」因合他女兒、女婿說道:「你兩個可別把這話看作沒要緊。不是我同你二叔的交情說不到這裡,是這交情,不是你二叔這個人,也說不到這裡。這才是八百年難遇的第一件興頭事。方才的話你倆都聽明白了?沒別的,你兩口兒就至至誠誠的給你二叔磕個頭,算替我謝謝他。」女兒、女婿果然轉過身來,望著安老爺便拜了下去。慌的安老爺離座出席,忙拉起褚一官,又向褚大娘子作揖答禮,說道:「這禮從何來?這是你老人家的醉命了。」便回頭向安太太道:「太太,快讓大姑奶奶歸坐去。」這個當兒,金、玉姊妹早已陪著過來,就便把他讓了過去。安太太也出席相迎,不想他將走到席前,望著安太太又磕下頭去。

  安太太連忙攙起來道:「姑奶奶,這是怎麼說?就講你二叔為你老人家,也是該的,可與我甚麼相干兒,你行起這個大禮來?」褚大娘子站起來道:「我給你老人家磕這個頭,可另是一件事。我從在我們青雲堡莊兒上見著你老人家那一天,也不知怎的,我心裡只合你老人家怪親香的,就想認你老人家作個乾娘,因為關著我妹夫子這層續嬤嬤親戚,我總覺我不配。到了這回來了,我還沒打回這個妄想去。誰知那天我們老爺子在我何親家爹祠堂裡,才說得句叫我們這位小姑奶奶叫二叔、二嬸聲『父母』,就把他惹翻了,把我也嚇住了。

  今日之下他倒作了你老人家的嫡親兒女,我這乾女兒可倒漂了,我越瞧越有點子眼兒熱。此刻我父親合二叔交到這個分兒上,借著我們這小姑奶奶的光兒,我總得叫我們老玉聲『妹夫子』,我也不怕人笑話我奴才親戚混巴高枝兒,我今日可算認定了乾娘咧!」把安太太喜歡的,拉著他的手說道:「姑奶奶,你那裡知道,我這心裡也合你一樣的想頭呢!只是我通共比你才大上十幾歲呀,我怎麼說的出口來呢?你既這麼說,我正少個女兒,你就算我的女兒!」他聽安太太這樣說,更加歡喜。

  才待歸坐,鄧九公那邊早又嚷起來了。只聽他向安老爺道:「了不得!了不得!我又落在後頭了!我從那天聽見這張姑奶奶勸我們姑奶奶那番話,我就恨不得立刻叫他聲『好孩子』,想要認他作個乾女兒。不想我的乾女兒沒得認成,倒把個親女兒叫弟夫人拐了去了!我有沒的那麼個女兒一般的徒弟,又被你們抬了來了!張老大,你想想,這事莫非欠些公道?」

  張老是個老實人,只望著安老爺笑。安老爺還沒及答言,褚大娘子那邊早望著張金鳳說道:「聽見了哇?我可不管你本人肯不肯,我先肯。你們姐兒倆裡頭,我總覺得你比他合我遠一層兒似的,我這心裡可就有些絲絲拉拉的。這一來,好極了,就只得問張親家媽答應不答應了。」因說道:「親家媽,怎麼樣罷?」張親家太太把嘴向安太太一努,說道:「那是他家的人,我當不了他的家!我可有啥兒說的耶!多個人兒疼不好喂!」安太太便道:「這更有趣兒了。」褚大娘子聽說,早一把把張姑娘拉住,要過那席去。張姑娘笑著只看婆婆的眼色,安老夫妻便叫他快給乾爹行禮。鄧九公樂得前仰後合,說了許多興頭話,說:「我這才氣平些兒!」因又合安、張兩親家幹了一杯,說道:「再不想一句話合我們張老大又結了一重緣。」

  這個當兒,那邊舅太太早把何小姐攬在懷裡,笑道:「我的孩兒呀,快來罷!幸虧我在船上先把你認下了;不然,你瞧,他們爺兒們、娘兒們這陣橫搶硬奪的,還了得了!」何玉鳳也捂著嘴笑個不住,說道:「娘放心,我是再沒人搶的了,這屋裡的幾位老家兒,不差甚麼八面兒我都占下了!」

  一時,安老夫妻便叫公子給鄧九公行禮,鄧九公也叫公子帶褚一官過來給安太太磕頭。將磕完了起來,褚大娘子大馬金刀兒的坐在那裡合他女婿說道:「還有舅母合親家媽得認親呢,勞動你再磕倆罷!」褚一官倒也會湊趣兒,爬下就磕。

  舅太太是坐在裡邊,有個張太太擋著出不去,只說得:「姑奶奶這個鬧法兒!」連忙摸著頭把兒還了個禮。張太太他也拜了一拜,說道:「這咱可就都有骨血兒管著咧,算一家子咧!」說得大家哄堂大笑。那褚一官過那邊去,又拜了張老。

  只這一陣亂拜,何小姐早暗暗的拉了張姑娘一把,又向公子遞了個眼色,三個人便走到褚大娘子跟前。何小姐先說道:「我們承姐姐這樣親熱,今日也該服侍服侍姑奶奶了。」說著,便滿滿斟了一杯送過去。褚大娘子樂的一飲而盡。才得喝完,張姑娘又奉過一杯來,他便笑道:「你們就這樣輪流著灌我我也願意,我到底也姑奶奶了哇!」說道,又是一盅。他姊妹兩個才閃開,早見公子斟過了一個大杯來,他道:「這一大下子可不是頑兒的,還是那個小些兒的罷。」張姑娘一旁低聲說道:「好意思的?這麼大個兄弟敬老姐姐一杯酒,幹回他去?」這位娘子那好勝的脾氣兒有些合乃翁相似,便也接過來,一氣飲幹。登時吃得他杏眼微餳,桃腮添暈,一手擎著個空杯,一手指著公子,咬著牙,縱著鼻兒,笑容可掬的說道:「小舅爺子,擱著你就是了。」公子因父親在那邊,只笑著不敢多說,心裡卻想著了一句聖經賢傳,暗說:「怪道說是『不知子都之美者,無目者也』!」

  只他四個這陣亂舞鶯花,慢講安、張二家兩雙老夫妻看著十分歡喜,一個鄧老頭兒直樂得話都沒了,只張著個大嘴呵呵的傻笑,不由得手夠酒,酒夠口,酒到杯幹。一時主客幾個眼界裡無非樂境,耳輪中都是歡聲,便是那些服侍的人,無不一個個接耳交頭,頌揚歎賞。甚至那樓頭的更鼓,都覺籌添短漏;座上的燈花,也知笑展長眉。

  只這席離別小宴,直把他幾個天理人情的人,彼此連絡了個合意同心,連這部《兒女英雄傳》的書,也給穿插了個套頭裹腦。那鄧九公直喝的眼睛有些粘糊糊的,舌頭有些硬橛橛的了,還在那裡左一杯右一盞的連叫斟酒。褚大娘子恐怕他父親明日起不來,誤了上路的吉時,好勸歹勸的攔了兩遍,他還吃了個封頂大杯,才盡歡而散。

  一宿晚景提過。到了次日,那些行李車馱都是前兩天裝載妥當,自有他的伴當押著,起五更先行。才得天亮,他父女翁婿合那個孩子以及下人早已收拾了當,吃了些東西便要告辭。這等一般熱腸人,彼此廝混了許多天,怎生捨得?不必講,那褚大娘子拉拉這個,看看那個,已經哭得淚人兒一般。只那鄧九公一一的辭過眾人,到了何小姐跟前,他也就忍淚不住,勉強說道:「姑奶奶,師傅把你送到這等個人家兒來,師傅沒有甚麼惦記你的咧,你倒也不必記掛著師傅。」交代了這句話,他便一回身拉住安老爺說道:「老弟呀!我合你此一別,不知今生可得……」說到這裡,早已滿面淚痕,往下說不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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