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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回 鄧九公關心身後名 褚大娘得意離筵酒(2)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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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雅座兒只管後牆上有個南窗戶,比沒窗戶還黑。原故,那後院子堆著比房檐兒還高的一院子硬煤,那煤堆旁邊就是個溺窩子,太陽一曬,還帶是一陣陣的往屋裡灌那臊轟轟的氣味!我沒奈何的就著那臊味兒吃了一頓受罪飯。我說:『我出去站站兒罷。』抬頭一看,看見隔牆那三間大樓了,我才知這個地方敢是緊靠著常請我給他保鏢的那個緞行裡。他老少掌櫃的我都認得,連他懷抱兒倆小孫子兒,一個叫增兒、一個叫彥兒的,我也見過。早知如此,借他家的地方兒吃不好嗎?老弟,你往下聽,這可就要聽戲去了。」 安老爺道:「我見城外頭好幾處戲園子呢,那裡聽的?」鄧九公道:「我也沒那大工夫留這些閒心,橫豎在前門西裡一個胡同兒裡頭。街北是座紅貨鋪,那園子門口兒總擺那麼倆大筐,筐裡堆著崗尖的瓜子兒。那不空和尚這禿孽障,這些事全在行,進去定要占下場門兒的兩間官座兒樓。一問,說都有人占下了,只得在順著戲臺那間倒座兒樓上窩憋下。及至坐下,要想看戲,得看脊樑。一開場,唱的是《余伯牙摔琴》,說這是個紅腳色。我聽他連哭帶嚷的鬧了那半天,我已經煩的受不得了。瞧了瞧那些聽戲的,也有咂嘴兒的,也有點頭兒的,還有從丹田裡運著氣往外叫好兒的,還有幾個側著耳朵不錯眼珠兒的當一樁正經事在那裡聽的。看他們那樣子,比那書上說的聞《詩》聞《禮》,還聽得入神兒! 「這個當兒,那占第二間樓的聽戲的可就來了。一個是個高身量兒的胖子,白淨臉兒,小鬍子兒,嘴唇外頭露著半拉包牙;又一個近視眼,拱著肩兒,是個瘦子。這倆人,七長八短球球蛋蛋的帶了倒有他娘的一大群小旦!要講到小旦這件東西,更不對老弟你的胃脘子。愚兄老顛狂,卻不嫌他。為甚麼呢?他見了人,請安磕頭,低心小膽兒,咱們高了興,打過來,罵過去,他還得沒說強說沒笑強笑的哄著咱們。在他只不過為那掙幾兩銀子,怪可憐不大見兒的,及至我看了那個胖子的頑小旦,才知北京城小旦另有個頑法兒。只見他一上樓,就並上了兩張桌子,當中一坐,那群小旦前後左右的也上了桌子,擺成這麼一個大兔兒爺攤子。那個瘦子可倒躲在一邊兒坐著。他們當著這班人,敢則不敢提『小旦』兩個字,都稱作『相公』,偶然叫一聲,一樣的『二名不偏諱』,不肯提名道姓,只稱他的號。 「我正在那裡詫異,又上來了那麼個水蛇腰的小旦,望著那胖子,也沒個裡兒表兒,只聽見沖著他說了倆字,這倆字我倒聽明白了,說是『肚香』。說了這倆字,也上了桌子,就盡靠著那胖子坐下。倆人酸文假醋的滿嘴裡噴了會子四個字兒的匾。這個當兒,那位近視眼的可呆呆的只望著臺上。臺上唱的正是《蝴蝶夢》裡的『說親回話』,一個濃眉大眼黑不溜偢的小旦,唧溜了半天,下去了。不大的工夫卸了妝,也上了那間樓。那胖子先就嚷道:『狀元夫人來矣!』那近視眼臉上那番得意,立刻就像真是他夫人兒來了。 「我只納悶兒,怎麼狀元夫人到了北京城,也下戲館子串座兒呢?問了問不空和尚,才知那個胖子姓徐,號叫作度香,內城還有一個在旗姓華的,這要算北京城城裡城外屬一屬二的兩位闊公子。水蛇腰的那個東西,叫作袁寶珠。我瞧他那個大鑼鍋子,哼哼哼哼的,真也像他媽的個『元寶豬!』原來他方才說那『肚香』『肚香』,就是叫那個胖子呢!我這才知道小旦叫老爺也興叫號,說這才是雅。我問不空:『那狀元夫人又是怎麼件事呢?』他說:『拱肩縮背的那個姓史,叫作史蓮峰,是位狀元公,是史蝦米的親侄兒。』我也不知這史蝦米是誰。又說:『那個黑小旦是這位狀元公最賞鑒的,所以稱作狀元夫人。』我只愁他這位夫人,倘然有別人叫他陪酒,他可去不去呢?」安老爺微微一笑,說:「豈有此理!」 鄧九公道:「你打量這就完了嗎?還有呢!緊接著,第一間樓上的聽戲的也來了。一共四個人,嘻嘻哈哈的頑笑成一團兒。看那光景,雖是一把子紫嘴子孩子,卻都像個世家子弟。一坐下,就講究的是叫小旦。亂吵吵了一陣,你叫誰我叫誰,櫃上借了枝筆,他自己花了倒有十來張手紙開條子,可憐我見他那幾個跟班兒的,跑了倒有五七蕩,一個兒也沒叫了來。落後從下場門兒裡鑽出個歪不楞的大腦袋小旦來,一手純泥的猴兒指甲,到那間樓上來,望著他四個,不是勾頭兒,不像哈腰兒,橫豎離算請安遠著呢,就棲在那個長臉兒的瘦子身旁坐下。這一坐下,可就五個人頑笑起來了。那個瘦子叫了那小旦一聲『梆子頭』,他就侉一聲爪一聲的道:『吾叫「梆子頭」,難道你倒不叫「嚏噴」嗎?』還有那麼個肉眼凡胎溜尖的條嗓子的,不知又說了他一句甚麼,他把那個的帽子往前一推,腦杓子上吧就是一巴掌。我只說這個小蛋蛋子可是要作窩心腳,那知這群爺們被他這一打這一罵,這才樂了!我可就再猜不出他們倒底是誰給誰錢來了!」 安老爺道:「這話大約是九兄你嫉惡太嚴,何至說得如此!」 鄧九公急了,說:「老弟,你只不信,我此時說著還在這裡冒火。你再聽罷,可就越出越奇了!第三間樓坐著五個人。正面兒倆都戴著困秋兒,穿著馬褂兒,一個安慶口音,一個湖北口音,一時看不出是甚麼人來。那三個不大的歲數兒,都是白氊帽,綠雲子挖鑲的抓地虎兒的靴子,半截兒皮襖掩著懷,搭包倒系在裡頭。不但打扮得一樣,連長相兒也一樣,那光景像是親弟兄。這班人倒不頑笑,只見他把那兩個戴困秋的讓在正面,他三個倒左右相陪,你兄我弟的講交情,交了個親熱。我一看,這五人不像一路哇,怎麼坐的到一處呢?不空和尚這東西他也知道,他說:『那兩個戴困秋的裡頭,歲數大些那個,赤紅臉,姓虞,叫虞太白;那一個鼻子上紅暗暗的要長楊梅瘡的,姓鹿,名字叫鹿亞元;連上方才唱《摔琴》的那個,此外還有一個,算四大名班裡的四個二簧硬腳兒。』我才知道他兩個也是戲子。我問他:『既唱戲,怎的又合那三個小車豁子兒坐的到一處呢?』不空和尚指了我一指頭,他又擺了擺手兒,吐了吐舌頭,問著他,他便不肯往下說了。老弟,你知道這起子人到底都是誰呀?」 安老爺道:「不惟不知,知之也不消提起,大不外『父兄失教,子弟不堪』八個大字。但是養到這種兒子,此中自然就該有個天道存焉了。我倒怪九兄你既這等氣不過,何不那日就回來,昨日又怎的在城外耽擱一天呢?」鄧九公道:「何嘗不要回來?也是不空和尚鬧的,他說明日有好戲。果然昨日換了一個『和』甚麼班唱的整本的《施公案》,倒對我的勁兒。我第一愛聽那張桂蘭盜去施公的御賜『代天巡狩如朕親臨』那面金牌,施公訪到鳳凰張七家裡,不但不罪他,倒叫副將黃天霸合他成其好事,真正寬宏大量,說的起宰相肚子裡撐得下船。」安老爺便道:「我的哥!那是戲!」他道:「老弟,這戲可是咱們大清國的實在事兒呀!慢說施公的盡忠報國無人不知,就連那黃天霸的老兒飛鏢黃三太,我都趕上見過的。那才稱得起綠林中一條好漢呢?」 安老爺笑道:「然則這事情是真的,施公是好的,都是老兄你說的?」鄧九公綽著鬍子瞪著眼睛說道:「怎的不真?真而又真!難道像施公那樣的人,老弟你還看不上眼不成?」安老爺道:「既如此說,怎的戲上張桂蘭盜去施公的金牌,施公不罪他,老哥哥你便道他是好;我家這等四個毛賊踹碎了我幾片子瓦,我要放他,你又苦苦的不准,是叫他賠定了瓦了,這是怎麼個講究呢?」鄧九公聽了,不覺哈哈大笑,直笑的眼淚都出來了,說:「老弟,我敢是又叫你繞了去了!方才我原因他說不認得鄧九公這句話,其實叫人有些不平。如今你要放他,正是君子不見小人過,『得放手時須放手,得饒人處且饒人,』咱們就把他放了罷。」 安老爺這才叫進張進寶來,放那班人。那班人還算良心不死,後來三個改過,作了好人,趁個小買賣兒;只有霍士道因他哥哥不信他作賊不曾得手,兩個打起來,他一口咬下他哥哥一隻耳朵來,到底告到當官,問了罪,刺配到遠州惡郡去了。那安老爺家的房子自有人照料修理不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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