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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回 踐前言助奩伸情誼 複故態怯嫁作嬌癡(3)


  這個當兒,只剩姑娘一個人兒在屋裡,心下想道:「我自從小時候就跟父母在任上,關在衙門裡,也走不著個親友,凡這些婚嫁的喜事,我從沒經過。瞧不得我在能仁寺給人家當了會子媒人,共總這女孩兒出嫁是怎麼樁事,我還悶沌沌呢!

  自從去年見他們,算叫他們把我裝在罎子裡,直到今日才掏出來。今日輪到我出嫁了,我到了人家,我該怎麼著,該說甚麼?——這都是褚大姐姐合小金鳳兒兩個鬧的。再說,我這不出嫁的話,我是合我乾娘說了個老滿兒,方才他老人家要在跟前兒,到底也知道我是叫人逼的沒法兒了,偏偏兒的單擠在今日個家裡有事,等人家回來,可叫我怎麼見人家呢?」

  越想,心上煩悶起來。可煞作怪,不知怎的,往日這兩道眉手一擰,就瑣在一塊兒了,此刻只管要往中間兒擰,那兩個眉梢兒他自己會往兩邊兒展;往日那臉一沉,就繃住了,此刻只管往下瓜搭,那兩個孤拐他自己會往上逗。不禁不由就滿臉的笑容兒,益發不得主意。想了半日,忽然計上心來,說:「有了,等我合他們磨它子,磨到那兒是那兒!」

  說書的這話卻不是大離話。請看人生在世,到了兒女傷心英雄短氣的時候,那滿懷的茹苦吞酸,真覺人海茫茫,無可告語。忽然的有人把他說不出的話替說出來了,了不了的事給了了,這個人還正是他一個性情相投的人,那一時喜出望外!到了衾影獨對的時候,真有此情此景。

  閒話休提。卻說褚大娘子和張太太送了安太太回來,見姑娘一個人坐在那裡,把脊樑靠在牆上,低頭無語,手裡只弄手巾,便說道:「咱們這可到廂房裡歇歇兒去罷。回來吃點兒東西,妝扮起來,也就是時候兒了。」姑娘頭也不抬,口也不開,只是不動。張姑娘又催道:「走哇!姐姐。」他道:「我走不動了。」張太太問道:「咱又走不動咧?腳疼啊?」他道:「我的腿折了!」

  這書裡自《末路窮途幸逢俠女》一回姑娘露面兒起,從沒聽見姑娘說過這等一句不著要的話,這句大概是心裡痛快了,要按俗語說,這就叫作「沒溜兒」,捉一個白字,便叫作「沒路兒」!

  張太太道:「大好日子的,甚麼話呀?走罷呀!」姑娘道:「我走不動,你們大夥兒抬了我去罷。」褚大娘子道:「這話早些兒,回來少不得有人抬姑娘。」姑娘從方才一個不得主意,此時是風聲鶴唳,草木皆兵,忙問:「誰抬我?」褚大娘子道:「等到了吉時,人家就拿花紅轎兒八個人兒抬了去了。我不怕你笑話我怯,我長這麼大還是頭一遭兒看見大紅猩猩氈的轎子,敢是比我們家鄉那怯轎子好看多著呢!」姑娘這才想過來了,瞅了他一眼,嘴裡又「嘖嘖」了兩聲,說:「誰倒是合你們說這些呢!」張金鳳又催道:「姐姐別攪,快走罷!」姑娘道:「你拉的動我,我就跟了你去。」張金鳳道:「真的呀?」說著,當真用手攥住他的腕子,才一拉,只聽姑娘「噯喲」了一聲,說:「張姑娘,女孩兒家怎麼這麼蠢哪,拉的人胳膊生疼!」口裡說著,不由得那身子隨了張姑娘站了起來,跟著就走。

  噫,噫!這是那裡說起!姑娘要些微的動動勁兒,大約捆上二十張金鳳,也未必掰得動他一個指頭;這麼一拉,就會把姑娘的胳膊拉疼了?吾誰欺?欺燕北閒人乎?但是一個打定主意磨它子的人,不這樣一搭訕,叫他怎麼下場?又叫那燕北閒人怎生收這一筆?

  卻說張金鳳聽了,笑道:「我的不是!走罷!走罷!」褚大娘子便在後頭推著他,張太太也跟在後面,才往廂房裡去。

  一進門兒,姑娘一抬頭看見方才那副對聯,又叨叨起來了,說:「這還鬧的是甚麼『果是因緣因結果』呢!」及至念出口來,自己耳輪中一聽,心裡忽然悟過來,暗說:「旦住。這上頭一開口四個字,豈不明明白白說的『果是因緣』麼!到了果是因緣了,還怕不『因』這個『緣』就『結』那個『果』嗎?」隨又看下聯「空由色幻色非空」七個字,心裡又道:「只說出家出家,如今鬧到出嫁了,自然是色不是空了,還用講嗎,可不是『空由色幻色非空』是甚麼呢?那裡的甚麼禪語呀!這等看起來,這張畫兒一定還有個啞謎兒在裡頭。」隨又仔細一看,早明白了。張姑娘見他那裡發呆,只望著他笑。又聽他忽然問道:「這都是誰幹的?」張金鳳道:「這是婆婆說姐姐新搬家,牆上怪素的,叫我弄張畫兒、找副對子掛上。我想,這是姐姐坐靜的地方兒,我就出了個主意,告訴外頭畫了這麼一張,可不知找甚麼人畫的,那對子就是才說的那個屬馬的寫的。」姑娘又看了一看,心裡說道:「甚麼『七寶蓮池』『八寶蓮池』的,這可不是我夢裡的那個『名花並蒂』麼?還怕我同張姑娘不跟著那個『天馬行空』的同來同去呀!竟攪我麼!他們要早告訴了我,何苦叫我打這半天的悶葫蘆呢!」一面想,一面扭著頭看,一面掀開里間那個軟簾兒往裡走。進門一抬頭,不防屋裡床邊端端正正坐著一個人,一時意想不到,倒嚇了一跳!一看,那人不是別人,正是他乾娘佟舅太太。

  姑娘見了他乾娘,臉上卻一陣大大的磨不開,要告訴這件事,一時竟不知從那裡告訴起。忙上前拉住舅太太說道:「娘,你怎麼這時候兒才來?只瞧這裡,叫他們鬧的這個……」姑娘這句話不但不接氣,並且不成句,妙在說了這半句,往下也沒話了。只有素面起紅雲,低著個頭,撅著個嘴。

  舅太太早已明白他的意思,連忙站起來,拉著他的手笑道:「姑娘,可大喜了!我不但不是今日這時候才來,我昨日本就沒到那裡去。我就在前頭幫著你公公、婆婆料理你的事來著,倒合褚大姑奶奶談了半天,這事你不用說了,我從船上見著你那天,就全知道了。今日實告訴你,我看你公公,婆婆為難的那個樣兒,這裡頭還有我給他們出的一半子主意呢!今日這件大喜的事作成了,你這個幹女孩兒我可算認著了,這邊是我的女兒,那邊兒是我的外甥媳婦,還怕你不孝順我嗎?」

  舅太太這話是要叫姑娘心裡過得去,無奈姑娘自己覺得臉上磨不開,只得說道:「好,連你老人家也賺起我來了!」說著上了炕,從鋪蓋垛裡抽出個枕頭來,面向窗戶,躺倒就睡。

  張太太道:「別價睡了,完了那纂咧!」舅太太道:「親家太太,你叫他歇歇兒罷,他整鬧了這一早起了,天也早呢。」

  這個當兒,張姑娘便叫人張羅擺飯。便有安太太給姑娘送過來的喜字饅首、栗粉糕、棗兒粥,又是兩碗百和鴛鴦鴨子、如意山雞卷兒,還有包過來的餛飩,都是姑娘素來愛吃的,一時都擺在外間炕桌上。舅太太便叫:「姑娘,起來,咱們陪褚大姐姐吃飯去了。」姑娘只在那裡裝睡不理。張姑娘道:「姐姐起來罷,不要打主意起磨呀!」姑娘仍不言語。舅太太便向張姑娘打了個手勢,張姑娘道:「姐姐再不起來,我上去膈肢去了。」原來姑娘天不怕地不怕,單怕膈肢他的膈肢窪,才聽得這句,便笑著說道:「你敢?」張姑娘真個上了炕,呵了呵手,要去膈肢他,他已經笑得咯咯咯咯亂顫。張姑娘便向他兩掖抓了兩把,他不由的兩隻小腳兒亂登,便連忙爬起來,這才出外間去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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