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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回 酒合歡義結鄧九公 話投機演說十三妹(3)


  列公,切不可把這位姨奶奶誤認作狎邪一路。自天地開闢以來,原有這等混沌未鑿的人。世間除了那精忠、純孝、苦節、大義四項人,定可至誠格天之外,惟有這混沌未鑿的人,最蒙上天愛惜,無不富貴壽考,安樂終身。他絕不得有那紅顏薄命、皓首無依之歎。只怕比起那忠臣、孝子、義夫、節婦,更上一層。真真令人起忻起羨也!

  閒話休提,言歸正傳。卻說這裡擺下果菜,褚一官也來這裡照料了一番。去後,鄧九公便取出一對大杯,同安老爺高談暢飲起來。那安老爺酒在肚裡,事在心裡,暗暗盤算說:「這老頭兒雖說粗豪,卻是個久經世故的,須是不露一毫芒角,才引得出他的真話來呢。」酒過三巡,恰好那鄧九公問起老爺的官場來。他道:「老弟,你方才說如今辭官不作,我聽得我們淮安親友們來說,那談爾音被禦史參了一本,朝廷差了一位甚麼吳大人來把他拿問,老弟你官復原職了。我想,老弟你這年紀,正好給朝廷出力,為甚麼倒要告退還鄉?再說還鄉,又怎的不走官塘大路,從這條路來呢?」

  安老爺道:「九兄,你有所不知。想我半生苦志讀書,才巴結作個知縣,不上半截,便經了這等意外的風波。大約宦途的味兒不過如此,不如退歸林下,遍走江湖,結識幾個肝膽英雄,合他杯酒談心,倒是人生一樁快事!」鄧九公聽到這裡,不由得端起杯來,一飲而盡,又伸了一個大拇指頭,說道:「高!」老爺便接著往下說道:「至於此來,卻原為小兒出京的時候,這華忠一路跟隨,病在店裡。及至小兒到了淮上,久不見他南來的消息。此番走到這路,想這褚一官壯士正是他的至親,尋著一官一問,定知端的。因沿路訪問,都說褚壯士在二十八棵紅柳樹住家,到了那裡,才知他就住在吾兄的寶莊上。我想:『既到靈山,豈可不朝我佛?』倒把打聽華忠消息這樁事擱起,徑投寶莊,拜識尊顏。誰想吾兄不在莊上,就連那褚壯士也說搬在東莊去了,我就一路跟尋到此。恰巧在此地莊外遇見華忠,得見一官,又知他作了吾兄的快婿,談起來才知吾兄的大駕也在此地。不望天緣湊巧,倒在此地相會,又得彼此情同針芥,一言訂交,真是難得的一番奇遇!」

  鄧九公道:「原來老弟倒枉駕先到捨下,只是我多多失候,越發不安了。」安老爺道:「你我豪傑相逢,何必拘這形跡!我方才還同令婿議論海內的人物,提起一家有名的豪傑,不想問他,竟自不知底裡。」鄧九公道:「老弟,你看不得這些年輕的小爺們,花說柳說的,不中用,一按就沒了,早呢!你問的這人,你既稱到他是個豪傑,大約也不是甚麼無名之輩,你說給我聽聽。慢講這大江南北,那怕三江兩湖、川陝雲貴,以至關裡關外,但是個有點聽頭兒的,提起來大概都知道他個根兒襻兒,你問誰罷?」

  安老爺道:「這人說來卻不甚遠,只在方近地方,只是隔了這幾年,不知他現在的住處。」鄧九公聽了,把嘴一撇,道:「甚嗎?我們這個地方兒會有個有名兒的豪傑?老弟,那可是聽了謠言來了!這地方要找紹興罎子大的倭瓜,棒槌壯的玉米棒子,只怕還找得出來。要講豪傑,劣兄在此住了冒冒的七十年了,也沒見過那豪傑是四方腦袋八楞兒腦袋!」安老爺正色道:「老哥哥,古人雲:『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又道是『真人不露相』。何地無才?這話倒不可如此講。縱說是九兄你『觀於海者難為水』,只怕小弟說的這個人,老哥哥也小看他不起,大約你也必該認得他,並且除了你別人也不配認得他。」鄧九公聽了,歪著頭想了一會,道:「嗯,誰?」因向老爺道:「老弟,你試把他的姓名說來,我領教領教。」安老爺拈著幾根小鬍子兒,眼睛望著鄧九公,說道:「這人,人稱叫他作『十三妹』!」

  鄧九公才聽得「十三妹」三個字,早把手裡的酒杯「吧」的往桌子上一放,說:「老弟,你是怎生曉得這個人?」

  安老爺道:「你且慢問我怎生曉得這人,你只說這人究竟算得個豪傑算不得個豪傑?你可認識他不認識他?」鄧九公見問,未從說話,先歎了一聲,說:「老弟,若論此人,雖是三綹梳頭,兩截穿衣,不但算得脂粉隊裡的一個英雄,還要算英雄隊裡一個領袖。說起來,天下的男子漢都該愧死!我豈止認得他,他還要算我個知己恩人哩!」安老爺一聽,心裡暗說:「有些意思了。」因說道:「話雖如此,只是他究竟是個年輕女子。老哥哥,你這樣的年紀,這等的威名,說他是個知己有之,怎生說到是個恩人起來?這話倒願問一個詳細。」九公道:「酒涼了,咱們換一換。」說著,換上熱酒來,二人酒到杯幹。

  只那姨奶奶帶了兩三個婆子照料,幾個村童來往穿梭也似價伺候,倒也頗為簡便,且是乾淨。

  說話間,褚大娘子又帶人送過點心湯來,讓了一番。原來安老爺喝酒不大吃菜,只就是鮮果子小菜過酒。鄧九公喝起來更是鯨吞一般的豪飲,沒有吃菜的空兒。因此點心不過用了些,褚大娘子便叫人端去,讓姨奶奶吃完,散給那些孩子們了。鄧九公道:「姑奶奶,你張羅你的去罷。」褚大娘子道:「他們不用張羅,他們連面都吃了。那大爺才坐下,瞅著那麼怪靦腆的,被我慪了他一陣,這會子熟化了,也吃飽了,同女婿合他大舅倒說的熱鬧中間的。」說話間,姨奶奶吃完了餑餑,合褚大娘子道:「姑奶奶在這裡,我也瞧瞧大爺去。」九公道:「你走了,可小心他們溫毛了我的酒。」褚大娘子道:「只管去罷,有我呢。」

  那姨奶奶便笑嘻嘻的走到九公跟前,從袖子裡掏出一個紅燈花紙包囊兒來,說:「老爺子,你瞧瞧這個。」九公打開一看,原來是蘇繡的一個大紅緞子小腳兒香袋兒,一個石青平口抽子。九公問他:「這作嗎呀?」他道:「我給那大爺好不好?」九公道:「好,好,你給去罷。」又捏著那抽子問他道:「這裡頭沉顛顛的,又是甚麼東西?」他道:「可怎麼空空兒的給他呢?我給他裝上了一百老錢。」九公哈哈大笑起來。褚大娘子說:「別笑人家。好哇,叫他也活動活動去罷!」說著,坐在一邊。

  便聽那鄧九公向安老爺道:「老弟,你方才問那十三妹,我怎生說到他是我的恩人?你可知道,愚兄是個『敗子回頭金不換』。我自幼兒也念過幾年書,有我們先人在日,也叫我跟著人家考秀才去。文章呢,倒糊弄著作上了;誰知把個詩倒了平仄,六韻詩我又只作了十句。給他落了一韻,連個複試也沒巴結上。後來他老人家就沒了。我看了看,我不像是這裡頭的蟲兒,就結識了一班不安分的人,使槍弄棒,甚至吃喝嫖賭,無所不至,已經算走到下坡路上去了。還虧幾個老輩子的說:『放著你這樣一個漢仗,這樣一分膂力,去考武不好?為甚麼幹這不長進的營生呢?』我想,一個沒爺的孩子,有個人出來告訴這麼句正經話,就算難得。我就一憋頭的學著拉硬弓,騎快馬,端石頭,練大刀。這年學台下馬,報了考。到了考的這天,我開得十六力的硬弓;那三百六十斤的頭號石頭,平端起來,在場上要走三個來回;大刀單撒手舞三個面花,三個背花,還帶開四門;馬步箭全中。這麼說罷,老弟,算概了場了。不想到了末場,默寫《孫武子兵書》,我又落了兩個字,自己也沒看出來。便有學院上的書辦找來說,大人見我的武藝件件超群,要中我個案首,只因兵書裡落了字,打下來了,叫我花五百銀子,依然保我個插花披紅的秀才。那時候,要論我的家當兒,再有幾個五百也拿出來了,只是我想大丈夫仗本事幹功名,一下腳就講究花錢,搦了銳氣了。我就回他說:『中與不中,各由天命,不走小道兒!』」

  安老爺道:「這才是正人君子的作事!只怕這本領可要埋沒了。」九公道:「你聽麼,他不中我倒也平常,誰想他單單把我擱在末尾兒一名,叫我坐紅椅子!我說:『這就算他給朝廷開科取士來了?』一賭氣子,我老師也沒拜,鹿鳴宴也沒赴,花紅也沒領,我說:『功名一路,算沒我了!』到後來,親友們見我在家裡悶坐著,便有幾個鏢行的朋友,請我跟他們走鏢。走了兩年,我就自己立了定號,單身出馬,整整的走了六十年。仗著老天養活,不曾擦過臉,失過事。到今日之下,吃這碗飽飯,都是老天賞的。這年到了八十歲了,我說:『收船好在順風時。』告訴親友們,我可要摘鞍下馬咧。誰如那些有字號的大買賣行中苦苦的不放,都隔年下了關書聘金來請,只得又走了五年。我說:『這可該收了。』便預先給各省捎下書子去,說來年一定歇馬,一應聘金概不敢領。承那些客商們的台愛,都遠路差人送彩禮來,給我慶功。又大家給我掛了一塊匾,寫得是甚麼『名鎮江湖』四個大字。老弟,你想,人家好看咱們,咱們有個自己不愛好看的嗎?我那二十八棵柳樹莊上本也寬綽,西院裡有教場一般的一個大院落,蓋著五間正廳,那是我帶了徒弟們教武藝的地方。我就在那個所在正中搭了座戲臺,兩旁紮起兩路看棚來,在府城裡叫了一班子戲,把那些遠來的客人合本地城裡關外的紳衿鋪戶,以至坊邊左右這些鄉鄰,普通一請,一連兒熱鬧了三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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