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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回 酒合歡義結鄧九公 話投機演說十三妹(2)


  褚一官說:「拉倒罷,老爺子!你老人家無論叫我幹甚麼我都去,獨你老人家的酒,我可不敢動他。回來又是怎麼晃瓤了,溫毛了,我又不會喝那東西,我也不懂,我纏不清。等我找了你老的女孩兒來,你老自己告訴他罷。再者,二叔在這裡,也該叫他出來見見。」鄧九公說:「這話倒是,你就去。」

  原來褚家娘子雖是那等合安老爺說了,也防他父親的脾氣靠不住,正在窗後暗聽。聽見如此說,便出來從新見過。因說道:「這些事都不用老爺子操心,我才聽得老哥兒倆一見就這樣熱火,我都預備妥當了。再說,既要喝酒,必要說說話兒,這裡也不是說話的地方兒,一家人罷咧,自然該把二叔請到咱裡頭坐去。再,這天也不早了,二叔這等大遠的來,難道還讓到別處住去麼?自然留他老人家在家多住兩天。你老人家要有事,只管去,家裡橫豎有人照應。」

  鄧九公道:「是呀,是呀!得虧你提補我。」因道:「咳,老弟,一個人上了兩歲歲數,到底不濟了。我如今全靠我們這姑奶奶。你我就依著他,住幾天,咱們痛痛的多喝兩場!」

  安老爺聽了,料這事也得大大的費一番說詞,今日不得就走,便道:「如此甚好,只是打攪了。」就著,便命家人把車子牲口打發了,行李搬進來,便同了九公進去。先到了正房。原來那正房卻是褚一官夫妻住著,只見屋裡也有幾件硬木的木器,也有幾件簇新的陳設,只是擺得不倫不類,這邊桌子上放著點子傢伙吃食,那邊桌子上又堆首天平、算盤、帳本子等類。鄧九公道:「他這裡鬧得慌,咱們到我那小屋兒裡坐去。」

  便讓老爺出了正房,從西院牆一個屏門過去。只見當門豎著一個彩畫的影壁,過了影壁,一個大寬轉院落,兩棵大槐樹不差甚麼就遮了半個院子,也堆著點子高高矮矮不成文理的山石,也種著幾叢疏疏密密不合點綴的竹子,又有個不當不正的六角亭子在西南角上。那房子是小小的五間,也都安著大玻璃。一進屋門,堂屋三間通連,東西兩進間。鄧九公便讓安老爺在中間北床坐下,公子在靠南窗坐下。

  褚大娘子張羅著倒了茶,便向鄧九公道:「把咱們姨奶奶也叫出來見見,也好幫幫我。」鄧九公道:「姑奶奶罷呀,沒的叫你二叔笑話!」褚大娘子道:「二叔很不笑話,我們也不可笑。」因說道:「二叔,你老人家不知道,我父親只養了我一個兒,我又沒個弟兄,巴不得多一個親人。再說,我父親這個年紀了,我怎麼樣的服侍,總有服侍不到的地方兒。所以說,給他老人家弄個人。他老人家瞧了幾個都不中意,到後來瞧見這一個,因他是我們淮安人,才留下了。雖說是沒甚麼模樣兒,絕好的一個熱心腸兒,甚麼叫鬧心眼兒、掉歪,他都不會。第一是在我父親跟前服侍的盡心,這就是我的大造化。等我叫他來,二叔瞧瞧。」安老爺說:「好極了,也必該有這等一個人服侍。我倒得見見我們這位如嫂。」

  褚大娘子聽了,便自己向西間去找他。還不曾走到跟前,只聽得那簾子呼搭一聲,就出來了一個人。安老爺在堂屋上首向西坐著,看得逼真。看那人,約略不上三十歲,穿著件棗兒紅的絳色棉襖,套著件桃紅襯衣,戴著條大紅領子,挽著雙水紅袖子,家常不穿裙兒,下邊露著玫瑰紫的褲子,對著那一雙四寸有餘的金蓮兒,穿著雙藕色的小鞋子,顏色配合得十分勻襯。手上戴著金鐲子玉釧,叮噹作響,鐲子上還拴條鴛鴦戲水的杏黃繡手巾。頭上廟簪兒珠挑,金翠爭光,簪兒邊還配著根猴兒爬杆兒的赤金耳挖子。花枝招展,妝點鮮明。

  褚大娘子看了,問道:「今日甚麼事,這麼打扮著?」只聽他笑道:「說有客來了麼,我說看老爺子叫我見呢!」褚大娘子說著,又望他胸前一看,只見帶著撬豬也似的一大嘟嚕,因用手撥弄著看了一看,原來胸坎兒上帶著一掛茄楠香的十八羅漢香珠兒,又是一掛早桂香的香牌子,又是一掛紫金錠的葫蘆兒,又是一掛肉桂香的手串兒,又是一個蘇繡的香荷包,又是一掛川椒香荔枝,餘外還用線絡子絡著一瓶兒東洋玫瑰油。這都是鄧九公走遍各省給他帶來的,這裡頭還加雜著一副鏤金三色兒,一面檀香懷鏡兒,都交代在那一個二鈕兒上。褚大娘子看了,說:「我的小媽兒呀,你可坑死我了!怎麼好好歹歹的都帶出來了?」他又嘻嘻的笑道:「都怪香兒的麼,叫我丟下那件子呢?」褚大娘子笑道:「怪香兒的,就該都搬運出來麼?跟我來啵!」說著,又給他拉拉袖子,整整花兒。

  臨近了,安老爺又細看了看,卻倒是漆黑的一頭頭髮,只是多些,就鬢角兒邊不用梳鬅頭,那頭髮便夠一指多厚;雪白的一個臉皮兒,只是胖些,那臉蛋子一走一哆嗦,活脫兒一塊涼粉兒;眉眼不露輕枉,只是眉毛眼睫毛重些;鼻子嘴兒倒也端正,只是鼻樑兒塌些,嘴唇兒厚些;此外略無褒貶,更加脂香粉膩,刷的一口的白牙。把個鄧九公疼的,望著他眼睛樂的沒縫兒,口笑的合不攏來。

  只見他將到跟前,就奔了安老爺去了。鄧九公道:「你來,等我告訴你,這位安二老爺,人家是在旗的世家,因為瞧的起我,才合我結弟兄。」才說到這句,他便道:「是他二叔哇!」

  九公道:「這又來了,倒底是誰二叔啊?你見了得稱他老爺!」

  他聽了,便說道:「哦,老爺哪!那麼請安。」說著,紮煞著兩隻胳膊,直挺挺的就請了一個單腿兒安。九公道:「你還是拜拜不結了,怎麼又鬧個安呢?」他道:「老爺麼,不請安?」

  安老爺也連忙站起來,還了個半揖,說:「很好。這位姨奶奶生得實在厚重,這是個多子宜男的相貌。」九公道:「老弟,不要這等稱呼,你就叫他二姑娘。」老爺便慪九公道:「這樣聽起來,只怕還有位大如嫂呢罷?」他又接上話了,說:「沒有價,就我一個兒,我叫二頭。」褚大娘子笑說:「二叔,聽我們是沒心眼兒不是?有甚麼說甚麼。」一句話沒說完,他早踅身走了。

  褚大娘子說:「怎麼走了?我還有話呢。」他道:「姑奶奶等著,我就來。」只見他去不多會兒,從屋裡裝出一袋煙來。

  那煙袋足有五尺多長,安著個七寸多長的菜玉煙袋嘴兒,那煙袋嘴兒上打著一青線算盤疙瘩,煙袋鍋兒上還挑著一個二寸來大的紅葫蘆煙荷包,裡面卻不裝著煙,煙是另擱在一個笸蘿兒裡。只見他一面嘴裡抽著走過來,從他嘴裡掏出來,就遞給安老爺,說:「老爺抽煙兒呀。」安老爺忙著欠身說:「我不吃煙。」他說:「不是湖廣葉子呀,是渣頭哇,裡頭還有豆蔻皮兒哩。」老爺說:「我是不會吃煙。」他便說:「一袋煙,可惜了的。不姑奶奶抽罷?」褚大娘子道:「我可耍不上你那杆長槍來,你先擱下,我告訴你話。酒、果子我那邊都弄好了,回來在我那邊招呼著送過來,你可在這裡好好兒的張羅張羅,那幾個小行行子靠不住。」因問:「黑兒他們都那裡去了?」只聽答應了一聲,進來了一順兒十一二歲的四個孩子:一個漆黑,一個大胖,一個奇醜,一個多麻,就叫作黑兒、胖兒、醜兒、麻兒,原是鄧九公家的四個村童,合這位二姑娘要算這老頭兒的一分儀從,離不開的,所以到女兒家住著也帶了來,當下褚大娘子又囑咐了四人幾句,早有幾個小腳兒老婆子送過酒果來。

  褚大娘子便合鄧九公道:「大爺請到我們那院裡,我張羅他去罷,我瞧他在這裡怪拘束的。」安老爺先道:「很好。你就跟了大姐姐去。」因說:「你也過來見見姨奶奶。」公子只得過來,作了個揖,那姨奶奶也拜了一拜,笑道:「好個少爺,長的怪俊兒的!」褚大娘子道:「喲,你怎麼這些話喲?」他又道:「姑奶奶,你只說我愛說話哩,你瞧瞧他那臉蛋子,有紅似白兒的,不像那娘娘廟裡的小娃娃子?」鄧九公、褚大娘子聽了,都呵呵大笑,連安老爺也忍不住笑起來,倒把個公子臊了個滿臉緋紅,便同了褚家娘子過那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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