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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回 酒合歡義結鄧九公 話投機演說十三妹(4)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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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無事,二日安然。到了第三日,正是本地那些鄉鄰們來吃酒看戲。那日人來的更多,廳上、棚裡都坐得滿滿的,再搭上那賣熟食的,賣糖兒豆兒趕小買賣的,兩邊站得千佛頭一般。臺上唱的是飛鏢黃三太打竇二墩,正唱到黃三太打敗了竇二墩,大家賀喜,他家裡來報說生了黃天霸了。大家都說:『這戲唱得對景,我們鄧九太爺將來一定也要得這樣一位相公!』就這個一杯,那個一盞,冷的熱的輪流把我一灌,我可就喝得有些意思了。正在高興,忽見我莊上看門的一個莊客跑了進來,報說:『外面來了一個人,口稱前來送禮賀喜。問他姓名,他說見面自然認得。』我就吩咐那莊客說:『莫問他是誰,只管請進來,大家吃酒看戲。』一時,請了進來。只見那人身穿一件青縐綢夾襖,斜披件喀喇馬褂兒,歪戴頂樂亭帽兒,腳穿一雙雙襻熟皮鑞子鞋,身上背著藍布纏的一樁東西,雖看不見面裡,約莫是件兵器;後邊還跟著個人,手裡托著一個紅漆小盒兒。走上廳來,把手一拱,說道:『請了。』只此兩個字,他就挺著腰,叉著只腳,扭對臉去,攏著拳頭站著。 「我心裡說:『這個賀喜的來的古怪呀!』因問他:『足下何來?』他道:『姓鄧的!你非不認得我,我非不認得你,休推睡裡夢裡!今日聽得你摘鞍下馬賀喜慶功,特來會你!』我仔細一看,那人卻也有些面熟,只是猛可裡想不出是誰。因對他說:『足下恕我眼拙,一時間想不起那裡會過。』他說:『我叫海馬週三,你我牤牛山曾有一鞭的交情!』這句話,我想起來了。五年前後,我從京裡保鏢往下路去,我們同行有個金振聲,他從南省保鏢往上路來,對頭走到牤牛山,他的鏢貨被人吃了去了,是我路見不平,趕上那廝打了一鞭,奪回原物。他因此懷恨,前來報仇。趁著我家有事,要在眾人面前砢磣我一場! 「我說:『朋友,你錯怪了我了!這同行彼時相救,是我們一個行規。況這事雲過天空,今日既承下顧,掀過這篇子去,現成兒的酒席,咱們喝酒。你我就借著這杯酒,解開這個扣兒,作個相與,你道如何?』早有那些在坐的一同上前解和。老弟,你道我看眾朋友的面上,也算忒讓了他了罷!誰知他倒不中抬舉起來,說道:『不必讓茶讓酒!自你我牤牛山一別,我埋頭等你,終要合你狹路相遇,見個高低。今日之下,你既摘鞍下馬,我海馬週三若暗地裡等你,也算不得好漢。今日到此,當著在坐的眾位,請他們作個證明,要合你借個一萬八千的盤纏,補還我牤牛山的那樁買賣。你是會的,破個笑臉兒,雙手捧來便罷;倘若不肯,我也不叫你過於為難,我這盒兒裡裝著一碗兒雙紅胭脂,一匣滴珠香粉,兩朵時樣的通草花兒,你打扮好了,就在這臺上扭個周遭兒我瞧瞧,我塵土不沾,拍腿就走。』說罷,把個盒兒揭開,放在當中桌上。老弟,你說就讓是個泥佛兒罷,可能聽了不動氣?」 安老爺道:「這人豈不是個憊懶小人的行徑了?」鄧九公道:「哈哈,老弟,你可也莫要小看了他!不想到這等一個人,竟自能屈能伸,有抽有長。」說著,又幹了一杯。 說話的這個當兒,主客二位已都是五七十大杯過了手了。 褚大娘子在一旁說道:「我看老爺子今日的酒又有點兒過去了,人家二叔問的是十三妹,你老人家可先說這些陳穀子爛芝麻的作甚麼?」鄧九公道:「姑奶奶,你當我說的是醉話嗎? 若不從這根子上說起,怎見得出那十三妹姑娘的英風義氣來?見不出那十三妹姑娘的英風義氣,這回書可還有個甚麼大聽頭兒呢?再說,人家聽書的又知道我鄧九公到底是個誰呢!」 安老爺便接著問道:「後來吾兄便怎麼樣呢?」鄧九公道:「那時我一把無名業火從腳跟下直透頂門,只是礙著眾親友,不好動粗。我便變作一番啞然大笑,我說:『我只道你用個一百萬八十萬的,那可叫短了我了,一萬銀還備得起!』回頭我就叫人盤銀子去。在座的眾人還苦苦的相勸,道:『二位不可過於認真,有我們在此,大家緩商。』我便對他大家說道:『眾位休得驚慌。我鄧某雖不才,還分得出個皂白清濁。這事無論鬧到怎的場中,絕不相累。』霎時把那銀子搬齊,放在當院一張八仙桌兒上。我說:『朋友,紋銀一萬兩在此。只是我鄧老九的銀子是憑精氣命脈神掙來的,你這等輕輕鬆松只怕拿不了去!此地卻是我的捨下,自古主不欺賓,你我兩家說明,都不許人幫,就在這當場見個強弱。你打倒了我,立刻盤了銀子去,那怕我身帶重傷,一定抹了脂粉,帶了花朵,湊這個趣兒;萬一我的兵器上沒眼睛,一時傷犯了你,可也難逃公道!』「說著,我便甩了衣裳,拿了我那把保鏢的虎尾竹節鋼鞭。 他也脫去馬褂,抖開他那兵器,原來也是把鋼鞭,合我這鞭的斤兩正不差上下。那時眾人都出房來,遠遠的圍了個大笸籮圈兒站著。便是我自己的人,也因我有話在前,不敢傍近。 臺上的戲也煞住了,站了一台閒人,都眼睜睜的不看臺上那出戲,要看臺下這齣戲。當下我兩個一個站在北面,一個站在南頭,亮了兵器,就交起手來。及至一交手,才知他不是五年前的海馬週三了。原來他自從挨了我那一鞭之後,便隱項埋頭去練這家武藝,要洗牤牛山前的那一張羞臉。一條鞭使了個風雨不透,休想破他一絲! 「我兩個來來回回正鬥得難分難解,只見從正東人群裡閃一般攛出一個人來,手使一把倭刀,把我兩個的鋼鞭用刀背兒往兩下裡一挑,說:『你二位住手,聽我有句公道話講!』那時我只道是來幫他的,他只道是來幫我的,各各收回兵器,跳出圈子一看,只見那人一身素妝,戴著孝髻,斜挎張彈弓兒,原來是個女子!」 安老爺擎杯道:「不必講,這一定是十三妹無疑了!」鄧九公綽著那一部長髯說:「老弟,不是他還有誰!那時我同週三兩個才要合他答話,忽然正西上,哧,飛過一枝鏢來,正奔了那十三妹的胸前。我將說得聲『招傢伙』,他早把身子一閃,那鏢早打了空;接著又是第二枝打來,他不閃了,只把身子一蹲,伸手向上一綽,早把那枝鏢綽在手裡;說時遲,緊跟著就是第三枝打來,那時快,他把手裡這枝鏢迎著那枝鏢發出去,打個正著,只見噌的一聲,冒了一股火星子,噹啷啷,兩枝鏢雙雙落地!那四面看的人就海潮一般喝了個連環大彩!那發鏢的人也不曾露個面兒,早不知嚇到那裡去了。他也更不去尋,更不在意。便向我合週三道:『你二位今日這場鬥,我也不問他們是非長短。只是一個靠著家門口兒,一個仗著暗器,便那個贏了,也被天下英雄恥笑!這恥笑不恥笑卻與我無干,只是我要問問,怎生輸了的便該擦胭抹粉戴花?難道這胭粉花朵的裡頭便不許有個英雄不成?如今你兩個且慢動手,這一桌銀子算我的,你兩個那個出頭合我試鬥一鬥,且看看誰輸誰贏,那個戴那朵花兒、擦那嘴胭脂、抹那臉粉!』老弟,那個當兒,劣兄到底比週三多吃了幾年老米飯,一看他那光景,斷非尋常之輩,不可輕敵,才待合他講禮。那週三見壞了他的道路,又欺那十三妹是個女子,冷不防嗖的就是一鞭!那十三妹也不舉刀相迎,只把身順轉來,翻過腕子,從鞭底下用刀刃往上一磕,唰,早把週三的鞭削作兩段!眾人又是聲喝彩!只就那喝彩的聲音裡頭,接著一片喊聲,早從人輪子裡噗噗跳出二三十條梢長大漢來。」 安老爺問道:「這又是些甚麼人呢?」鄧九公道:「這班人原來是那海馬週三預先叫他的夥伴隨了那起戲子喬妝打扮混了進來,預先一個個埋伏在此。那時才聽得眾人一聲喊,這十三妹早上面一刀削斷了週三的鋼鞭,下面趁勢就是一個潑腳,把週三踢得爬在地下。他趕上一步,一腳踏住了脊樑,用刀指看那群賊夥道:「你們那個上前,我就先宰了你這匹海馬,作個榜樣!』那班人聽了這話,生怕壞了他頭領性命,都嚇得不敢上前,倒退下去。他便對那班盜夥說道:『就請你眾人偏勞,把那個紅漆盒兒捧過來,給你這位大王戴上花兒,抹上胭粉,好讓他上臺扭給大家看!』老弟,你這可就聽出週三的有抽有長兒來了。只聽他爬在地下高聲叫道:『眾兄弟休得上前,這位女英雄也且莫動手!我海馬週三也作了半生好漢,此時我不悔我來得錯,我只悔我輕看了天下的英雄。今日出醜當場,我也無顏再生人世,便是死在你這等一位英雄刀下,也死得值。就請砍了頭去,不必多言。』老弟,你只聽聽,十三妹這本領,可是脂粉隊裡的一個英雄,英雄隊裡的一個領袖?」 安老爺用手把桌子一拍,說道:「痛快!」拿起杯來,一飲而盡。褚大娘子道:「二叔怎的盡喝酒,也不用些菜?」安老爺道:「姑奶奶,你聽你老人家這段話,還抵不得一肴下酒的美品麼!何用再去吃菜。」鄧九公一面吃著酒,一面說道:「老弟,這話還算不得下酒的美品呢!你看那十三妹,打倒海馬週三,他又言無數句,話不一席,疊兩個指頭,說出一番話來。待劣兄慢慢的說與你,那才算得酒菜裡的一品珍饈海錯,管叫你連吃十大碗還痛快得不耐煩哩!」 這正是:何用《漢書》來下酒,這番清話也消愁! 要知那鄧九公又向安老爺說出些甚的情由,下回書交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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