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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回 敦古誼集腋報師門 感舊情掛冠尋孤女(2)


  一時大小官員都到,緊接著河台到船拜會。早見那位欽差頂冠束帶滿面春風的迎出艙來。河台下船,只得在那小船裡面向上請了聖安。烏大人站在一旁,說了句:「聖躬甚安。」

  二人見禮坐下。河台滿臉青黃不定,勉強支持著寒暄了幾句,又不敢問「到此何事」。倒是烏大人先開口說道:「此來沒甚麼緊要事。上意因為此番回京,此地是必由之路,命順路看看河工情形。這河工的事,自己實在絲毫不懂。前在浙江,但見那些辦工的官員實在辛勤苦累。大人止把那沿路工段教人開個節略見賜,便可照這節略略查一查回奏,就算當過這差去了。自己也急於要進京謝恩,恐不能多耽擱,地方上一切不必費事。這船上實在褻瀆,下船就先奉拜,再長談罷。」

  那河台聽了這話,才咕咚一聲把心放下去。那恭維人的本領,他卻從作佐雜時候就學得濫熟,又見烏大人這等謙和體諒,心裡早打算到這滿破個二三千銀子送他也值,左右向那些工員身上撈的回來的。因此著實的頌揚了欽差一陣,才打道回院。河台走後,各官才上手本。烏大人都回說:「船上過窄,公館相見。」大家只得紛紛進城。

  河台早把自己新得的一乘八人大轎並自己新作的全分執事送來,又派了武巡捕帶了許多材官來接。烏大人便留了一個家人收拾行李,搬進公館,自己只帶一個家人跟著。前頭全副執事擺開,眾材官擺隊的擺隊,扶轎的扶轎,馬頭上三聲大炮,簇擁著欽差那頂大轎,浩浩蕩蕩,雅雀無聲,奔了淮城東門而來。

  一進城門,武巡捕轎旁請示:「大人,先到公館?先到河院?」那大人只說得一句:「先到山陽縣。」那巡捕應了一聲,忙傳下去。心裡卻是驚疑:「怎的倒先到縣衙呢?」那個當兒,山陽縣的縣官早到公館伺候去了。原來外省的怯排場,大凡大憲來拜州縣,從不下轎,那縣官倒隱了不敢出頭,都是管門家丁同著簡房書吏老遠的迎出來,道旁迎著轎子,把他那條左腿一跪,把上司的拜貼用手舉的過頂鑽雲,口中高報,說:「小的主人不敢當大人的憲駕。」如今這山陽縣門上聽得欽差來拜他們太爺,他更比尋常跪的腿快,喊得聲高。

  只見那欽差也不用人傳話,就在轎裡吩咐道:「我不是拜你主人來了。」那門丁聽了,嚇得爬起來,找了條小路往回就跑,此時但恨他爹娘少生了兩條腿。將跑到縣門,欽差的轎子已到,他又同了衙役門前伺候。又聽得欽差問道:「有位被參的安太老爺,想來是在監裡呢?」門丁忙跪稟道:「不在縣監,在縣頭門裡典史衙門土地祠。」欽差便命打道典史衙門。

  把個管獄的典史登時嚇得渾身亂抖,口裡叫道:「皇天菩薩!自從周公作《周禮》,設官分職,到今日也不曾聽得欽差拜過典史!這是甚麼勾當呀?」慌得他抓了頂帽子,拉了件褂子,一路穿著跑了出來,跪在門外,口中高報:「山陽縣典史郝鑿槷叩接大人!」轎子過去了良久,他還在那裡長跪不起,兩旁眾人都看了他指點著笑個不住。他也不知眾人笑他何來。及至站起來,自己低頭一看,才知穿的那件石青褂子鑲著一身的狗牙兒絛子,原來是慌的拉差了,把他們官太太的褂子穿出來了。咳,正所謂:「宦海無邊,孽海同源;作官作孽,君自擇焉!」

  閒話休提。卻說那欽差到了典史衙門,望見那土地祠,便命住轎,落平下來。只見跟班的從懷裡掏出一個黑皮子手本來,眾人兩旁看了,詫異道:「欽差大人怎生還用著這上行手本,拜誰呀?便是拜土地爺,也只合用個『年家眷弟』的大帖,到底拜誰呀?」正在猜度,那家人把手本呈老爺看過,便交付巡捕,說:「拜會安太老爺。」那巡捕接了,偷眼一看,手本上端恭小楷寫著「受業烏明阿」一行字,連忙飛奔到門投帖。

  卻說那時正近重陽,南闈鄉試放榜。安老爺正得了一本《江南新科闈墨》在那裡看,聽得縣衙前才得一片喧嘩,旋即不聞聲息,卻也聽慣了,不以為意,依然看那本文章。忽見戴勤匆匆的跑進來,回稱:「欽差來拜。」雖安老爺的鎮靜,也不免驚疑。心裡說:「難道真個的欽差來催官項來了不成?」伸手接過手本一看,笑道:「原來是他呀!只說甚麼『吳大人』『吳大人』,我就再想不起是誰了!」因慢慢的起身離坐,說:「請進來罷。」早見那烏大爺遍體行裝的進來,先向安老爺行了個旗禮,請了安,起來,又行了個外官禮兒,拜了三拜。安老爺也半禮相還。烏大爺起身,又走近前來看了看老爺的臉面,說:「老師的臉面竟還好。只是怎生碰出這等一個岔兒來!」

  一時讓坐茶罷。烏大爺開口先說:「老師的信,門生接到了。因有幾兩銀子不好轉人送來,旋即奉了到此地來的廷寄,如今自己帶了來了。」又問:「老師的官項現在怎樣?」安老爺不便就提公子來的話,便答說:「也有了些眉目了。」烏大爺道:「門生給老師帶了萬金來,在後面大船上呢,一到就送到公館去。」安老爺忙道:「多了,多了,這斷乎用不了。你雖是個便家,況你我還有個通財之誼,只是你在差次,那有許多銀子?」

  烏大爺道:「這也非門生一人的意思。沒接著老師的信以前,並且還不曾看見京報,便接著管子金、何麥舟他兩家老伯的急腳信,曉得了老師這場不得意。門生即刻給同門受過師恩的眾門生分頭寫了信去,派了個數兒,教他們量力盡心。因門生差次不久,他們又不能各各的專人前來,便叫他們止發信來,把銀子匯京,都交到門生家裡。正愁緩不濟急,恰好有現任杭州織造的富週三爺,是門生的大舅子,他有托門生帶京的一萬銀子。門生合他說明,先用了他的,到京再由門生家裡歸還。這萬金內一半作為門生的盡心,一半作為眾門生的集腋。將來他們匯到門生那裡,再從門生那裡扣存也是一樣。此時且應老師的急用。老師接到他們的信,只要付一封收到的回信,就完了事了。」

  安老爺道:「非我合你客氣,你大兄弟也送了幾兩銀子來,再有個二三千金便夠了。這種東西,多也無用。再,與者受者都要心安。」烏大爺道:「老師這幾個門生,現在的立身植品,以至仰事俯蓄,穿衣吃飯,那不是出自師門?誰也該『飲水思源,緣木思本』的。門生受恩最深,就該作個倡首。就譬如世兄孝敬老師萬金,難道老師也合他讓再讓三不成?再,門生還有句放肆的笑話兒,以老師的古道,處在這有天無日的地方,只怕往後還得預備個幾千銀子賠賠定不得呢!」

  安老爺聽了,啞然大笑。因見他辦得這樣妥當,又說得這樣懇切,不好再推,便說道:「我說你不過,就是這樣罷。我也合你說不到『卻之不恭』,卻是『受之有愧』了」。那烏大爺又謙遜了一番。話完,便向他那家人使了個眼色,那家人早退下去,連戴勤等一併招呼開。彼此會意,就都躲在院門外,坐下喝茶吃煙閒話。

  卻說那位典史老爺見欽差來拜安老爺,不知怎樣恭維恭維才好。忙忙的換了褂子,弄了一壺茶,跟了個衙役,親自送來讓家丁們喝,也為趁便探聽探聽消息。誰想大家都堵著門坐著呢,不得進去。他一面讓茶,一面搭訕著就要同坐。戴勤先站起來道:「郝老爺,你請治公罷。你在這裡,我們不好坐;同你一處坐,主人知道也必嗔責。茶這裡有,郝老爺別費心了。」那典史看這光景,料是打不進去,只得周旋一陣,把那壺茶送給轎夫喝去了。

  卻說安老爺見烏大人把人支開,料是有說的。只見他低聲道:「門生此來卻不專為這事。現在奉旨到此訪察一樁公事,一路也訪得些情形,未敢為據,所以來請示老師。老師知之必確。」安老爺忙問:「何事?」烏大爺道:「此地河台被禦史參了一本,說他怎的待屬員以趨奉為賢員,以誠樸為無用;演戲作壽,受賄婪贓;侵冒錢糧,偷減工料;以致官場短氣,習俗頹靡等情,參得十分利害。這事關係甚大,門生初次奉差,有些不得主意,所以討老師教導。」

  安老爺聽了這話,沉了一沉,說:「克齋,這話既承你以我為識途老馬,我卻有無多的幾句話,只恐你不信。」因說道:「我到此不久,就到邳州高堰署了兩回事,河台的行止,我都不得深知。至於我之被參,事屬因公,此中毫無屈抑。你如今既奉命而來,我以為國法不可不執,國體也不可不顧;察事不得不精,存心卻不可不厚。老賢弟以為何如?」烏大人覺得安老爺受了那河台無限的屈抑,豈無個不平之鳴?誰知他竟無一字怨尤,益加佩服老師的學識雅度。說了幾句閒話,起身告辭。安老爺道:「我可不能看你去,也不便差人到你公館裡,改日長談罷。」說著,送到院門,便不望外再送。

  卻說那山陽縣知縣得了這個信,早差人稟知河台,說:「欽差在縣裡合安老爺長談。」那河台倒是一驚。才要問話,聽得頭門炮響,欽差早已到門,連忙開暖閣迎了出來。見那欽差仍是春風滿面,說:「才望瞭望敝老師,來遲了一步。」說著一路進來,坐下。可奈他絕口不談公事,至要緊的話,問的是淮安膏藥那鋪子裡的好?竹瀝滌痰丸那鋪子裡的真?河台也只得順著答應一番。因便裝著糊塗問道:「方才說貴老師是那位?」烏大人道:「就是被參的安令。」河台連忙道:「這位安水心先生老成練達,為守兼優,是此地第一賢員。無奈官運平常,可可的遇見這等個不巧的事情。現在我們大家替他打算,眾擎易舉,已有個成數了,不日便可奏請開複。」烏大人道:「這倒不敢勞大人費心。他世兄已經從京裡變產而來,大約可以了結公事。況且敝老師是位一介不苟的,便承大人費心,他也未必敢領。」河台聽了,大失所望。欽差坐了一刻,便告辭進了公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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