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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回 敦古誼集腋報師門 感舊情掛冠尋孤女(1)


  這回書接著上回,表的是安公子回到店裡,把安老爺的話回明母親,並上覆岳父、岳母,大家自是異常歡喜。張姑娘心裡益發佩服十三妹的料事不差。那張老自有程相公照料。

  安公子便忙忙的換了家常衣服,赴縣衙而來。

  那些散了的長隨,還有幾個沒找著飯主滿處裡打遊飛的,聽見少爺來了,又帶了若干銀子給老爺完交官項,老爺指日就要開復原官,都趕了來,借著道喜,要想喝這碗舊鍋的粥。

  老爺見這班人本無人味,又沒天良,一個個善言辭去。內中只有個葉通,原是由京帶出來的,雖也是個長隨,因他從幼也讀過幾年書,讀的有些呆氣。自從跟了安老爺,他便說從來不曾遇見這等一位高明渾厚的老爺,立誓不再投第二個主人。安老爺給他薦了幾處地方,他都不肯去,甘受清苦。老爺見公子無人跟隨,叫他且伺候公子。恰好趕露兒也趕到了,安老爺因他誤事,正要責罰,嚇的他長跪不起,只得把劉住兒到家,一時痛親昏聵忘說,後才想起,隨即趕來的話回明。

  老爺見其情由可原,仍派他跟隨公子。

  說著,擺上飯來,又有太太送來幾樣可吃的菜並「下馬面」。原來安老爺酒量頗豪,自己卻不肯濫飲,每飯總以三五斤為度。因向公子道:「我喝酒,你只管坐下先吃飯,不必等我。」公子便搬了個坐兒坐在橫頭。一時吃飯漱盥已畢,安老爺便命他隅坐侍談,這才問了問京中家裡一切情形,因長籲道:「我讀書半世,兢兢業業,不敢有一步逾閑取敗,就這「迂拙」兩個字,是我的短處。不想才入宦海,就因這兩個字上誤事,幾乎弄得身名俱敗,骨肉淪亡。今日幸得我父子相聚,而且官事可完,如釋重負。這都是上蒼默佑,惟有刻刻各自修省,勉答昊慈而已。至於你,沒出土兒就遭了這場顛沛流離驚風駭浪,更是可憐。又安知不是我家素來享用稍過,福薄災生,以致如此?經此一番,未必非福。此時都無可說了。只是我方才細想你在那能仁寺遭的這場事,在那班和尚,傷天害理,為天理所必誅,無所為冤;在那個女子,取義成仁,仁至義盡,無所為孽;我們心裡便無所為過不去。我只慮地方上弄了這等一樁大案,倘然遇見個廉明官兒查究起來,倒是一樁未完的心事。」

  公子說:「這事大料無妨。前日在路上,聽見各店裡沸沸揚揚的傳說,茌平縣黑風崗廟裡一個和尚、一個陀頭、一個女人,因為妒奸,彼此自相殘害,經本縣的一位胡縣官訪察出來。那地方上百姓也有受過那和尚荼毒的,人人稱快,感念那位胡縣官,都稱他作青天太爺。」安老爺笑道:「此所謂『齊東野人之語』也。」那時葉通正在那裡伺候老爺吃飯,便問道:「這話大約是真的。」老爺道:「你又怎麼曉得?」葉通道:「這裡的二府就合茌乎的這位胡太爺是兒女親家。奴才有個舅舅跟胡太爺,昨日打發來看姑奶奶,他也是這等說。還說胡太爺因此上臺見重,說他留心地方公事,還保了卓異了呢。」老爺聽了不禁大笑,說:「這可叫作『天地之大,無所不有』了。若果如此,不但那女子可以遠禍,我們也可放心。」

  公子答應了個「是」,就趁勢回道:「倒是兒子這裡另有件未完的心事。」老爺忙問:「何事?」公子便把失了那塊硯臺的話說出來。老爺先說了句「可惜」,便問:「怎的會丟了?」

  公子道:「只因正在貪看十三妹在牆上題的那折詞兒,他又催促著走,一時匆匆的便遺失了。」安老爺問:「又是甚麼詞兒?」

  公子見問,便從靴掖裡把自己記下的個底兒掏出來,請老爺看。安老爺看了一會,說:「這個女子好生奇怪!也好大神煞!你看他這折《北新水令》,雖是不文,一邊出豁了你,一邊擺脫了他,既定了這惡僧的罪名,又留下那地方官的出路。看他這樣機警,那硯臺他必不肯使落他人之手。只他這詞兒裡的甚麼『雲端』『雲中』,自是故作疑人之筆,他究竟住在何處,你自然問明白了?」

  公子道:「也曾問過,無奈他含糊其詞,只說在個『上不在天,下不著地』的地方住。並且兒子連他這稱謂都留心問過,問他這『十三妹』三個字,還是排行,還是名姓,他也不肯說明。」

  老爺道:「嗯,這是甚麼話!無論怎樣,你也該問個明白。在他雖說是不望報,難道你我受了人家這樣大德,今生就罷了不成?」公子見父親教訓,也不敢辯說他怎生的生龍活虎一般,我不敢多煩瑣他。只得回道:「將來總要還他這張彈弓,取我們那塊碩台,想來那時也可以打聽得出來的。」

  老爺只是搖頭,一面口裡卻把那詞兒裡「雲中相見」四個字翻來覆去不住的念,又用手把那「十三妹」三個字在桌子上一豎一畫不住的寫。默然良久,忽然的把桌子一拍,喜形於色,說道:「得之矣!我知之矣!」因忙問公子道:「這姑娘可是左右鬢角兒上有米心大必正的兩顆朱砂痣不是?」罷了!這公子實在不曾留心,只得據實答應。老爺又問道:「那相貌呢?」公子道:「說起相貌來,卻是作怪,就合這新媳婦的相貌一樣。不但像是個同胞姊妹,並且像是雙生姊妹。」老爺道:「這又是夢話了,我又何曾看見你這新媳婦是怎生個相貌呢?」公子一時覺得說的忘情,扯脖子帶臉臊了個緋紅。老爺道:「這又臊甚麼?說呀!」公子只得勉強道:「此時說也說不周全,等父親出去看了媳婦就明白了。大約這個是一團和氣幽嫻,那個是一派英風流露。」老爺聽了,笑了一笑,說道:「文法兒也急出來了。」公子也陪著一笑。

  列公,天下第一樂事莫如談心,更莫如父子談心,更莫如父子久別乍會異地談心,尤其莫如父子事靜心安苦盡甘來久別乍會的異地深夜談心。安老爺合公子此時真真是天下父子第一樂境,正所謂「等閒難到開心處,似此開心又幾回」了。

  公子見老人家心開色喜,就便請示父親:「方才說到那十三妹,父親說『得之矣,知之矣』!敢是父親倒猜著他些來歷麼?」老爺道:「豈但猜著!此事你固然不得明白,連你母親大約也未必想的到此,我心裡卻是明白如見。此時且不必談,等我事畢身閑,再慢慢的說明。我自然還有個道理。」公子聽如此說,便不好再問,只得未免滿腹狐疑。那時不但安公子設疑,大約連聽書的此時也不免發悶。無如他著書的要作這等欲擒故縱的文章,我說書的也只得這等依頭順尾的演說,大眾且耐些煩,少不得聽到那裡就曉得了。

  閒話擱起。一時安老爺飯罷,收拾了家具,又同安公子計議了一番公事如何清結,家眷怎的位置。公子便在父親屋裡小床上另打了一鋪睡下。眾家人也分投安置。一宿無話。

  次日清早,安太太便遣晉升來看老爺、公子,並叫請示:「那銀子怎的個辦法?早一日完了官事,也好早一日出去。」老爺便教公子去告知他母親:「這事不忙在一刻,再候兩三日,烏克齋總該有信來了,那時再定規。你也就去合你娘親近親近去。」

  公子才要走,晉升回道:「請大爺等一刻再走罷。將才奴才來的時候,街上正打道呢,說河台大人到馬頭接欽差去,已經出了衙門了。路上撞見,又得躲避。」老爺問道:「也不曾聽見個信兒,忽然那裡來了這等一個欽差?」晉升道:「奴才們也是才聽見說,說是一位兵部的甚麼吳大人。這位欽差來得嚴密得很,只帶著兩個家人,坐了一隻小船兒,昨夜五更到了碼頭,天不亮就傳碼頭差到船上,交下兩角文書來,一角劄山陽縣預備轎馬,一角知照河台欽差到境。這裡縣太爺早到碼頭接差去了。」

  安老爺心想:「那個甚麼吳大人,莫非吳侍郎出來了?他是禮部啊!此地也不曾聽見有甚麼案,這欽差何來呢?斷不致于用著欽差來催我的官項呀?」大家一時猜度不出。老爺道:「管他,橫豎我是個局外人,于我無干,去瞎費這心猜他作甚麼!」說著,只聽得縣門前道、府、廳、縣各各一起一起的過去,落後便是那河台鳴鑼喝道前呼後擁的過去。直等過去了,公子才得回店。

  話分兩頭。你道這位欽差是誰?原來就是那號克齋、名烏明阿的烏大爺。他在浙江差次就接到吏部公文,得知由閣學升了兵部侍郎。把浙江的公事查辦清楚,拜了摺子,正要回京覆命謝恩,才由水路走出一程,又奉到廷寄,命他到南河查辦事件。這正是回程進京必由之路。他便且不行文知照,把自己的官船留在後面,同隨帶司員人等一起行走,自己卻喬妝打扮的雇了一隻小船,帶了兩個家丁,沿路私訪而來。直等靠了碼頭,才知照地方官。把個山陽縣嚇得,忙著分派人打掃公館,伺候轎馬,預備下程酒飯,鬧的頭昏,才得辦妥。

  只是欽差究竟為著何事而來,不能曉得。這正是首縣第一樁要緊差使,為得是打聽明白,好去答應上司,是個美差。他一到碼頭,通上手本叩安稟見。不想欽差止于傳話道乏,不曾傳見。看了看船上,只得兩個家人,連門包都不收,料是無處打聽。費盡方法,派了個心腹能幹家人,把船家暗暗的叫下來,問他端的,又許他銀錢。那船家道:「他雇船的時候,我只知他是夥計三個,到淮安要賬來的。一路也同我們在船頭上同坐,問長問短的。一直到了碼頭,見大家出來接差,我才知道他是個官府。誰知道他作甚麼來的呀!」那家人聽了無法,只得回復縣官。把個山陽縣急得搓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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