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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三千里孝子走風塵 一封書義僕托幼主(3)


  卻說那華忠一人服侍公子南來,格外的加倍小心,調停那公子的饑飽寒暖,又不時的催著兩個騾夫早走早住。世上最難纏的無過「車船店腳牙」。這兩個騾夫再不說他閑下一頭騾子,他還是不住的左支腳錢,右討酒錢,把個老頭子慪的,嚷一陣,鬧一陣,一路不曾有一天的清淨。

  一日,正走到在平的上站。這日站道本大,公子也著實的乏了,打開鋪蓋要早些睡,怎奈那店裡的臭蟲咬的再睡不著。只見華忠才得躺下,忽又起來開門出去。公子便問:「嬤嬤爹,你那裡去?」華忠說:「走走就來。」一會兒才得回來,複又出去。公子又問:「你怎麼了?」華忠說:「不怎麼著,想是喝多了水了,有些水瀉。」說著,一連就是十來次。先前還出院子去,到後來就在外間屋裡走動,哼啊哼的,哼成一處;噯喲啊噯喲的,噯喲成一團。公子連忙問:「你肚子疼呀?」那華忠應了一聲進來,只見他臉上發青,摸了摸,手足冰冷,連說話都沒些氣力,一會價便手腳亂動,直著脖子喊叫起來。公子嚇得渾身亂抖,兩淚直流,搓著手,只叫:「這可怎麼好!這可怎麼好!」

  這一陣鬧,那走更的聽見了,快去告訴店主人,說:「店裡有了病人了!」那店主人點了個燈籠,隔窗戶叫公子開了門,進來一看,說:「不好!這是勾腳痧,轉腿肚子!快些給他刮出來打出來才好呢!」趕緊取了一個青銅錢,一把子麻秸,連刮帶打,直弄的周身紫爛渾青,打出一身的黑紫包來,他的手腳才漸漸的熱了過來。店主人說:「不相干兒了,可還靠不住,這痧子還怕回來。要得放心,得用針紮。」因向公子說:「這話可得問客人你老了。」公子說:「只要他好,只是這時候可那裡去找會扎針的代服去呢?」店主人說:「你老要作得主,我就會給他紮。」公子是急了,答應不上來。還是華忠拿手比著,叫他紮罷。他才到櫃房裡拿了針來,在「風門」、「肝俞」、「腎俞」、「三裡」四個穴道紮了四針。只見華忠頭上微微出了一點兒汗,才說出話來。公子連連給那店主人道謝,就要給他銀子。店主人說:「客人,你別!咱一來是為行好,二來也怕髒了我的店。真要死了,那就累贅多了。」說著,提著那燈籠照著去了,還說是:「客人,你可想著關門。」公子關了門,倒招呼了半夜的嬤嬤爹,這才沉沉睡去。一宿無話。

  次日,只見那華忠睡了半夜,緩過來了,只是動彈不得,連那臉上也不成人樣了。公子又慰問了他一番。跑堂兒的提著開水壺來,又給了他些湯水喝。公子才胡擄忙亂的吃了一頓飯。那店主人不放心,惦著又來看。華忠便在炕上給他道謝。那店主人說:「那裡的話,好了就是天月二德!」公子就問:「你看著,明日上得路了罷?」店主人說:「好輕鬆話!別說上路,等過二十天起了炕,就算好的!」華忠說:「小爺,你只別著急,等我歇歇兒告訴你。」

  店主人走後,他便向公子說:「大爺呀!真應了俗語說的:『一人有福,托帶滿屋。』一家子本都仗著老爺,如今老爺走這步揹運,帶累的大爺你受這樣苦惱,偏又遇著劉住兒死媽。

  只可恨趕露兒這個東西,到今日也沒趕來。——原說滿破著不用他們,我一個人也服侍你去了,誰想又害了這場大病,昨兒險些死了。在咱們主僕,作兒女,作奴才,都是該的。只是我假如昨日果然死了,在我死這麼一千個,也不過臭一塊地。只是大爺你前進不能,後退不能,那可怎麼好!如今活過來了,這就是老天的慈悲。」

  那華老頭兒說到這裡,安公子已就是哭得言不得語不得。

  他又說道:「我的好小爺,你且莫傷心!讓我說話要緊。」便接著說道:「只是我雖活過來,要照那店主人說的二十天后不能起炕的話,也是瞎話;大約也得個十天八天才紮掙得起來。倘然要把老爺的這項銀子耽擱了,慢說我,就挫骨揚灰也抵不了這罪過。我的爺,你可是出來作甚麼來了?我如今有個主意:這裡過了茌平,從大路上岔道往南,二十裡外有個地方,叫作二十八棵紅柳樹,那裡有我一個妹夫子。這人姓褚,人稱他是褚一官。他是一個保鏢的,他在那地方鄧家莊跟著他師父住。我這妹妹比我小十來多歲,我爹媽沒了,是我們兩口子把他養大了聘的,所以他們待我最好。如今他跟著他師父弄得家成業就,上年他還捎了書子來,教我們兩口子帶了隨緣兒告假出去,脫了這個奴才坯子,他們養我的老。我想著受主子恩典,又招呼了你這麼大,撂下走了,天良何在?那還想發生嗎?我可就回復了他們了,說:『等求著你們的時候,再求你們去。』這書子我不還求大爺你念給我聽來著麼!如今我求他去。大爺,你就照我這話並現在的原故,結結實實的替我給他寫一封書子,就說我求他一直的把你送到淮安,老爺自然不虧負他的。你可不要轉文兒,那字兒要深了,怕他不懂。你把這信寫好了帶上,等我托店家找一個妥當人,明日就同你起身。只走半站,到茌平那座悅來老店,落程住下,再給騾夫幾百錢,叫他把這書子送到二十八棵紅柳樹,叫褚老一找到悅來店來。他長的是個大身量,黃淨子臉兒,兩撇小鬍子兒,左手是個六枝子。倘然他不在家,你這書子裡寫上,就叫我妹子到店裡來。該當叫甚麼人送了你去,這點事他也分撥的開。我這妹子右耳朵眼兒豁了一個。大爺,你可千千萬萬見了這兩個人的面再商量走的話,不然,就在那店裡耽擱一半天倒使得。要緊!要緊!我只要紮掙的住了,隨後就趕了來。路上趕是趕不上了,算是辜負了老爺、太太的恩典,苦了大爺你了。只好等到任上,把這兩條腿交給老爺罷!」說著,也就嗚嗚咽咽的哭起來。

  公子擦著眼淚低頭想了一想,說:「有那樣的,就從這裡打發人去約他來,再見見你,不更妥當嗎?」華忠說:「我也想到這裡了,一則,隔著一百多地,騾夫未必肯去;二則,如果褚老一不在家,我那妹子他也不好跑出這樣遠來;三則,一去一來又得耽誤工夫,你明日起身又可多走半站。我的爺,你依我這話是萬無一失的。」

  公子雖是不願意,無如自己要見父母的心急,除了這樣也再無別法,就照著華忠的話,一邊問著,替他給那褚一官寫了一封信。寫完又念給他聽,這才封好。面上寫了「褚宅家信」,又寫上「內信送至二十八棵紅柳樹鄧九太爺寶莊問交舍親褚一爺查收」,寫明年月,用了圖書,收好。華忠便將店主人請來,合他說找人送公子到茌平的話。

  那店主人說:「巧了,才來了一起子從張家口販皮貨往南京去的客人,明日也打這路走,那都是有本錢的,同他們走,太保得重了,也不用再找人。」華忠說:「你還是給我們找個人好,為的是把這位送到了,我好得個回信兒。」店主人說:「有了,有了。那不值甚麼,回來給他幾個酒錢就完了。」公子見嬤嬤爹一一的佈置的停當,他才略放下一分心,便拿了五十兩一封銀子出來,給嬤嬤爹盤費養病。

  華忠道:「用不了這些,我留二十兩就夠使的了。還有一句話囑咐你,這項銀子可關乎著老爺的大事。大爺的話,路上就有護送你的人,可也得加倍小心。這一路是賊盜出沒的地方,下了店不妨,那是店家的干係,走著須要小心。大道正路不妨,十裡一墩,五裡一堡,還有來往的行人,背道須要小心。白日裡不妨,就讓有歹人,他也沒有大清白晝下手的,黑夜須要小心。就便下了店,你切記不可胡行亂走,這銀子不可露出來。等閒的人也不必叫他進屋門,為的是有一等人往往的就辦作討吃的花子,串店的妓女,喬妝打扮的來給強盜作眼線看道兒,不可不防。一言抄百語,你『逢人只說三分話,未可全拋一片心』。切記!切記!」

  公子聽了,一一的緊記在心。一時彼此都覺得心裡有多少話要說、要問,只是說不出,主僕二人好生的依依不捨。

  話休絮煩,一宿無話。到了五更,華忠便叫了送公子去的店夥來,又張羅公子洗臉吃些東西,又囑咐了兩個騾夫一番,便催著公子會著那一起客人同走。可憐那公子嬌生慣養,家裡父母萬般珍愛,乳母丫鬟多少人圍隨,如今落得跟著兩個騾夫,戴月披星、沖風冒雨的上路去了。

  這正是:青龍與白虎同行,吉凶事全然未保。

  要知那安公子到了茌平,怎生叫人去尋褚一官,那褚一官到底來也不來,都在下回書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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